少女盯着那碗稀薄的粥水,浑浊的汤面上,屈指可数的米粒像几颗沉浮的星辰。
在这饿殍遍野的年月,这一碗粥的分量,重如黄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赠与的分量,没有人会轻易为一个陌生的、不知底细的野小子拿出哪怕几粒救命的粮食。
一种极其陌生的暖意,微弱却真实,从冰冷的胃部向上蔓延。
她端起碗,没有任何犹豫,近乎凶狠地将那点温热灌入喉咙。
粗糙的陶碗边缘刮过干裂的唇,带着米汤寡淡的微甜滑进食道。
这是纯粹的善意,是荒漠中的一滴甘泉。
碗空了,身体深处的疲惫感却如同潮水般更加汹涌地拍打上来。
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又感受了一下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
逃??这个念头第一次被另一种更沉重的倦怠压了下去。
这妇人的眼神深处,没有捕猎者的贪婪,只有沉甸甸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悲伤。
她选择了相信这份直觉。
少女躺回硬板床上,几乎是立刻就被无边的黑暗拽入了沉睡。
紧绷了三个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片刻的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
妇人踮着脚进来,手里捧着一套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男孩衣裳。
她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搁在少女的床边。
借着昏暗的光线,妇人的目光落在少女沉睡的脸上。
即使此刻沾满污泥和疲惫,那精致的轮廓、挺翘的鼻梁、长而密的睫毛,依然遮掩不住那份惊人的秀美。
妇人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像被巨石压着。
她伸出手,枯瘦的指尖悬在少女脸颊上方,却不敢触碰。
这世道,美貌哪里是天赐的礼物?分明是悬在颈上的利刃,是引祸的根苗。
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
妇人猛地抬手擦掉,眼底闪过一丝恐惧之外的急切光芒。
她转身快步出去,片刻后又端着一个破碗回来,碗里是黑乎乎的锅底灰和草木灰混合的糊状物。
她用指腹蘸着那冰凉粗糙的黑灰,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少女的脸颊、额头、脖颈上。
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
做完这一切,少女原本清丽的面容已被彻底掩盖在一片肮脏的灰黑之下,只余下呼吸时微微起伏的胸膛。
妇人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这样,总该安全些了。
……
傍晚的凉意透过窗隙钻进屋子。少女悠悠转醒,脸上干裂紧绷的异样感让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粝和喇手的质地。
她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这感觉,伴随了她整整九十多个亡命奔逃的日夜。
每一次泥泞的涂抹,每一次草木灰的遮掩,都是活下去的密码。
妇人替她做了。
她的目光转向床边。
一套叠放整齐的旧男装静静地躺在那里,灰扑扑的,带着浆洗后的皂角气息。
没有丝毫犹豫,少女坐起来,脱下身上那件妇人换上的、让她暴露无遗的女式麻衣,动作麻利地换上这套男孩的旧衣。
布料的摩擦感、袖口肘部厚厚的补丁、略宽大的腰身包裹住她瘦削的身体……这一切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回归。
男装是她的壳,是她的甲胄,是她隔绝外界窥探目光的屏障。
穿戴整齐,她站起身。
长时间的饥饿和透支让眼前阵阵发黑,她扶住粗糙的土墙稳住身体。
她需要出去看看,看看这里是何方,看看这对老夫妇究竟是何人,看看这份将她从雨地里拖回来的善意,是否真的能成为暂时的避风港。
少女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草木灰的气息和紧绷的警觉,走向门口。
每一步迈出,脚下的土地都传递着一种陌生又沉重的踏实感。她的手搭在冰冷的门板上,停顿了片刻,才用力推开。
门外,是黄昏时分昏暗的天光,和一个小小的、被低矮土墙围拢的院子。
院角堆着些柴火,一口摇摇欲坠的水井,还有一个弯腰在井边费力打水的背影,那应该就是将她背回来的老汉。
听到门响,老汉直起佝偻的腰背,转过身来。
少女穿着老汉儿子遗留的旧衣站在院中,简陋的男装掩不住纤细的身形。
老汉布满沟壑的脸庞看不出情绪,浑浊的目光掠过少女脸上刻意涂抹的灰黑污迹,随即沉默地移开视线。
在这吃人的世道里,女子活着本就艰难,干净的面容更是催命的符咒?。
妇人端出三碗稀粥作为晚饭。少女碗底沉着几粒珍贵的米粒,而老夫妇的碗里只见浑浊的涮锅水,稀薄得映不出人影?。
少女安静喝完粥,妇人又盛来第二碗,看着少女涂抹灰黑的脸叹息道:“可怜的孩子……”
少女读懂了妇人唇间的怜悯,喉头颤动却终未出声,她必须守住聋哑的伪装,这是对自己的保护。
她以手势笨拙地比划感谢,接过碗将稀粥饮尽,却在妇人准备盛第三碗时坚决摇头。
夜幕沉沉压下,老夫妇搬出所有能盛水的木桶瓦缸置于院中。随后他们推门而出,汇入村中蹒跚的人流,朝着村头空地聚集。
数百名面黄肌瘦的村民已匍匐在地,对着虚空虔诚叩首。滚烫的黄土沾上他们枯槁的额头,嘶哑的祈祷在夜风中飘散:“谢娘娘赐雨……”
老夫妇跟着重重磕下头去,这是他们唯一能献给降雨恩人的祭品。
少女蜷在土墙后偷望,雨丝比村民的叩拜更早坠入尘烟。
这雨柔软得像阿娘当年晾晒的棉纱,拂过面颊时带着草木复苏的腥甜。
她忽然眯起眼,远处山坡上两道剪影刺破雨幕,青衣如初绽新竹,黑衣似淬火寒铁,风华灼得荒山野岭都褪了颜色。
少女踩着泥泞潜行,沾满污泥的草鞋陷进软烂的泥土。
待到能看清青衣女子怀中的白狐时,她骤然屏息。
那团雪色绒毛在雨中蓬松舒展,竟未沾半点水汽,仿佛有无形琉璃笼着小兽。
雨水却顺着青衣女子鸦黑的鬓发蜿蜒而下,在她素净的下颌凝成晶亮水珠。
狐狸忽从女子臂弯里抬头,紫水晶似的眼瞳转向少女藏身的灌木丛。
少女尚不知自己成了他人眼中风景,只顾紧盯那玄妙一幕:雨水在将触未触狐狸绒毛时诡谲滑开,如同畏惧般绕道而行。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湿透的粗布衣襟,冰凉的湿意正贴着肌肤游走。
为何护着狐狸却不避雨??
这疑问在她心头疯长,混着雨水泥浆的草鞋又向前挪了半步。
枯枝断裂的脆响撕开雨声,青衣女子倏然抬眼,清冽目光穿过雨帘,直直撞进少女眼底。
少女惊得倒退,却见女子唇角牵起极淡的弧度,怀里白狐懒洋洋甩了甩蓬松的尾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