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内的喜烛骤然熄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唯有那盏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仍亮着,却诡异地由昏黄转为暗红,像一颗悬在夜里的血珠。
墙上的铜镜突然“咔”地裂开一道细缝,镜面如水波般晃动,映出的不再是模糊人影,而是一张惨白的脸。
是新娘的脸。
她闭着眼,妆容精致,唇如点朱,额间贴着金箔花钿,可那张脸却毫无生气,仿佛一具精心装扮的尸首。
下一秒,她的眼睛猛地睁开。
没有瞳仁,只有一片惨白的眼白。
桌上的嫁衣无风自起,袖摆如活物般舒展,衣襟缓缓敞开,露出内里暗绣的符咒——那是镇魂的阴文,却因年久失修,墨迹早已褪成暗褐色,像干涸的血。
嫁衣飘至铜镜前,镜中新娘的嘴角一点点上扬,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郎君。”
一道幽冷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分不清是来自镜中,还是屋外,亦或是……三人的背后。
裴砚清忽觉脚下一湿,低头看去。
茅屋的泥地不知何时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黏稠、腥锈,正缓缓漫过他的靴面。
那不是水。
是血。
血泊中,缓缓浮出一只苍白的手,五指纤长,指甲涂着艳丽的蔻丹,正一点点从地底探出,抓向他的脚踝。
“砰!”
黑衣剑修的剑悍然劈落,血纹爆出刺目红光,将那只鬼手斩断。
断手落地,竟化作一滩黑水,渗入土中。
屋内死寂一瞬。
随后,铜镜“哗啦”碎裂,镜中新娘的身影骤然消失。
再出现时。
她已站在三人面前。
一袭红嫁衣,凤冠霞帔,盖头低垂,遮住了面容。
可那盖头下,却没有影子。
夜风忽起,红盖头被吹得微微掀起一角。
裴砚清瞳孔骤缩。
盖头下,根本不是人脸。
而是一张……
空白的皮。?
光滑、惨白,没有五官,没有表情。
“找到……你们了。”
新娘的“脸”缓缓转向三人,盖头彻底飘落。
那张空白的皮上,突然裂开一道猩红的缝。
像一张嘴。
她笑了。?
鬼新娘的指尖捻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针尖泛着幽绿的寒光,尾端缠着浸血的红线。
那红线竟如活物般蠕动,蜿蜒爬过她的指节,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是毒蛇吐信。
“男人的嘴……惯会骗人。”她轻笑着,声音甜腻如蜜,却透着刺骨的阴毒。
话音未落,她指尖一弹。
嗖!
那根针破空而来,红线在半空中骤然拉长,如毒蛇般朝黑衣剑修的嘴唇缠去。
黑衣剑修?反应极快,横剑抵挡,针尖“叮”地撞在剑身上,竟迸出一串火星。
可那红线却诡异地绕过剑锋,继续朝他嘴角缠来。
黑衣剑修侧身闪避,可那红线如有灵智,竟在半空拐弯,针尖直刺裴砚清的嘴角。
青衣一笛子挑开了绣花针。
绣花针缠上了青衣的手腕。
刹那,针尖便如活物般自行穿刺。
针入皮肉的声音极轻,却让人毛骨悚然。
红线在手臂上飞速穿梭,眨眼间便将手臂上的肉缝起半寸。
鲜血顺着线脚渗出,可那血竟不是红色,而是浓稠的黑浆,散发着腐尸般的恶臭。
青衣面无表情,伸手去扯,可那红线却越缠越紧,针尖甚至开始往皮肉深处钻,仿佛要将她整只手臂缝成一条扭曲的疤。
“疼吗?”鬼新娘歪着头,她指尖轻勾,红线便猛地收紧,将青衣的手臂狠狠提了起来。
“当年……他也是这样笑着骗我的。”她抚过自己心口的窟窿,幽幽道:“他说会对我好的,却用剑剜了我的心,杀妻证道。”
裴砚清突然发现,那根红线,根本不是普通的线。
而是,
人筋混着头发搓成的?。
线中缠着无数细小的怨魂,每缝一针,便有凄厉的哭嚎从线中传出。那些都是被她索命的负心人,魂魄永世困在红线里,不得超生。
就在红线即将缝向黑衣剑修。
“咔嚓!”
黑衣剑修突然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剑上,血刃斩向红线!
“嘶啦!”红线应声而断,可断开的线头竟如活蛇般扭动,瞬间又长出新的针尖,再度袭来!
鬼新娘的笑声在屋内回荡:
“没用的,这根线,可是用死结打的呀。”
青衣缓缓横笛于唇。
那笛子通体青碧,似玉非玉,却隐隐透出一股镇压邪祟的凛冽之气。
“呜——”?
笛声起,不似人间调。
低沉、幽咽,如孤魂夜哭,如亡者低诉。笛音荡开的刹那,屋内竟泛出森森鬼绿。
地面开始渗出黑水,一具具惨白的骨手从泥里探出,抓向鬼新娘的嫁衣裙角——
是引尸曲,借笛音召来方圆十里无主孤坟中的腐尸!
鬼新娘冷笑,广袖一挥,红线如毒蛇绞碎骨手,可那些残肢竟仍蠕动着爬向她,指骨抠进她的绣鞋,死死拖住她的步伐。
笛调陡然转急。
随着一声裂帛般的尖音,鬼新娘周身红雾竟被硬生生撕开一道缺口。
笛调骤转低沉,似桑蚕啃噬桑叶的沙沙声,又似织机断裂的闷响。
鬼新娘的红线突然凝滞,她捂住耳朵,嫁衣下的腐肉竟渗出黑血。这是桑国灭国那日,万民哭嚎的声音。
第二声笛音如剑锋刮骨,黑衣剑修的剑竟随之嗡鸣震颤。
鬼新娘脖颈勒痕紫黑暴涨,她尖啸着抓向虚空,仿佛又看见那教书先生持剑剖心的画面?。
笛声忽化作婴儿啼哭,鬼新娘腹部腐烂的伤口剧烈抽搐。她踉跄跪地,红线失控般缠住自己手腕。那是她放过胎儿时,未成型的孩子在胎盘里最后的抽泣?。
笛音蓦地沉寂,唯余雨打残叶的滴答声。
鬼新娘怔怔抬头,恍惚看见焦黑桑树在雨中重生,又顷刻凋零——?这是她遗忘已久的,故乡最后一棵桑树死去的声音??。
第六声笛炸开血煞之气,众人耳畔响起当年小镇屠杀的惨叫。
黑衣剑修抓住机会,用剑裹挟冰霜之力劈向鬼新娘,鬼新娘凄厉尖叫,嫁衣被斩裂半幅,露出内里腐烂的皮肉。
就在鬼新娘踉跄后退时,青衣染血的手指骤然收紧,红线在掌心勒出深痕,血珠顺着丝线滚落,却未滴下。
而是化作萤火般的青光,沿着红线逆流而上,直逼鬼新娘的指尖。
那青光不是灵气,不是咒术,而是
桑国失传的“蚕魂引”?。
百年前,桑国巫祝以蚕丝为媒,以血为契,可通阴阳。
青衣指节发白,红线在她掌心灼烧出焦痕,她却纹丝不动,任由青光顺着血线攀附,如春蚕吐丝,一寸寸缠上鬼新娘腐烂的指尖。
鬼新娘猛地一颤,红线另一端传来剧痛,那不是伤害,而是唤醒。?
青光入体的刹那,她眼前炸开无数碎片。
桑树下的秋千?,父皇推着她,笑声荡得很高很高……
焦土中的蚕茧?,母后最后塞给她的,是一把桑子……
书堂内的读书声?,教书先生执笔写下她的名字:“你叫周芝芝。”
腹中胎儿的微动?,她松开手时,那团血肉竟轻轻蜷了蜷……
“啊——!!!”
她嘶吼着想要扯断红线,可青光如附骨之疽,顺着血脉钻入心脏,将那些被仇恨掩埋的记忆全部翻了出来。?
“你究竟是谁?!”鬼新娘厉声质问,嫁衣翻涌如血浪。
青衣终于抬眼,眸中映出她狰狞的鬼相,眼神清冷无半分惧意:“你相信我吗?”
黑影如刀,直逼青衣的咽喉。
青衣抬手用笛一挡,
笛身与黑影利齿相撞,竟迸出火星。
青衣看清来者,是个浑身青紫的怪婴。
那婴儿的嘴突然撕裂到不可思议的宽度。
一口咬在笛尾上。
“咔!”
婴儿的牙齿碎了。
青衣用笛子抵住婴儿的头。
怪婴发出啼哭般的尖啸。
声波过处,鬼新娘突然抱头惨叫。
红线骤然崩散,青光却凝成一只半透明的蚕,轻轻落在鬼新娘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