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砚沉收回手,重新拿起书卷,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既然有人认定本王病入膏肓,王妃亦心力交瘁,我们便病得更像些。”
“明日,让周伯将库房里那株三百年份的老参找出来,声势浩大地送去太医院,请院判大人斟酌入药。”
柳云萱立刻领会他的意图,不仅要“病”,还要病得人尽皆知,病得合情合理,将各方的视线牢牢固定在楚砚沉的病情上,为他们暗中行事做更好的掩护。
“妾身明白。”
她点头,思绪立刻转到如何将这场戏做得更逼真,“或许,还可以让墨池暗中散些消息,就说王妃因忧劳过度,亦染微恙,需静养,不便见客。”
楚砚沉微微颔首,“可。”
正事商议完毕,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窗外暮色渐沉,廊下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透窗而入,在两人之间流淌。
“今日醉仙楼之事,王妃处置得极好。”
楚砚沉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柳云萱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在肯定自己白天的作为,心底泛起一丝微暖,“分内之事罢了,只是背后之人手段卑劣,防不胜防。”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楚砚沉语气淡漠,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力,“他们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闭门养病,令他们无从下手,只能行此龌龊伎俩,且让他们蹦跶,账,总有清算的一日。”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柳云萱看着被烛光勾勒得略显柔和的侧脸轮廓,忽然觉得,当初嫁到靖王府是穿越过来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这时,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周伯的声音响起,“王爷,王妃,玄统领有要事禀报。”
楚砚沉与柳云萱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
“进来。”
玄悄无声息地走入,脸色比平日更显冷峻,“王爷,王妃,属下查到那批与柳万州交易的西南香料商人下落了。”
“说。”
楚砚沉坐直了身体。
“那几人并非真正的商人,而是西南苗疆一带的巫蛊之徒,擅长用毒,他们在一个月前便已离开京城,我们的人根据线索追查,发现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与鬼医莫问多年前的一处隐秘居所相距不远。”
“而且……”
玄顿了顿,声音更低,“根据柳家暗格灰烬中残留的些许未被完全烧毁的纸片痕迹,我们复原了几个模糊的字样,似乎与前朝秘宝有关。”
前朝秘宝?
巫蛊之徒?
鬼医莫问?
柳云萱心头巨震,下意识地看向楚砚沉。
他也正看向她,深邃的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书房暗格里被焚烧的秘密,柳万三的死守不言,黑袍人对她异常的赏识与招揽,这些散落的线索,似乎在这一刻,被前朝秘宝串成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线!
难道她身上,或者说,柳家,甚至她本身,竟与虚无缥缈的前朝秘宝有所关联?
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
楚砚沉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冰冷如铁,“继续查,沿着西南巫蛊和鬼医这条线,给本王挖地三尺,本王倒要看看,前朝秘宝究竟是何物,又能掀起怎样的风浪!”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柳云萱身上,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凝重,但最终化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
“无论如何。”
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微凉的手,力道坚定,“你只需记住,你是柳云萱,是靖王妃,其他的,有我在。”
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心底骤然升起的寒意。
柳云萱反手与他交握,重重地点头。
…………
夜深人静。
楚砚沉猛地从榻上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北疆凛冽的风沙似乎仍在刮擦着皮肤。
梦中,他又回到那片尸山血海。
玄铁面具覆在脸上,冰冷而黏腻,沾满敌人和自己的血。
他手持长枪,枪尖滴落的血珠在黄沙上砸开一朵朵暗色的花。
周身是震天的喊杀声,刀剑碰撞的铿锵声,以及垂死者的哀嚎。
他如同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所过之处,北狄骑兵如割麦般倒下,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那是用敌人鲜血染就的颜色。
杀神之名,便是那时响彻北疆,令狄人闻风丧胆。
他一枪挑飞一名狄人将领,勒马回望这片被用血肉守住的疆土时,一匹快马冲破战场的喧嚣,斥候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扑到马前,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八百里加急,京城……京城噩耗,先帝……先帝驾崩了!”
一瞬间,周遭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楚砚沉握着长枪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斥候还在哭喊,字字泣血,“新帝登基,下……下旨,魏国公府勾结外敌,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满门……满门抄斩,男丁皆戮,女眷没入教坊司。”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楚砚沉口中喷出,染红身下的战马鬃毛,也染红眼前的一片天地。
视野剧烈地摇晃,模糊,耳边是属下将士惊慌失措的呼喊。
那杆曾令北狄胆寒的长枪,“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被血浸透的沙地上。
一代杀神,在北疆大捷的战场上,随着家族倾覆的噩耗传来,死在北疆。
他缓缓坐起身,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却仿佛还能感受到梦中灼热猩红的触感。
他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清冽的药香取代了梦中的血腥,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封的荒芜。
那日之后,叱咤北疆的杀神消失了,活下来的,只是靖王楚砚沉,一个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废人。
而杀神成了北疆的神话,哪怕过去多少年,提起骁勇善战的少年时,无比肃然。
只是,却无人知道少年姓甚名谁。
窗外月色凄清,楚砚沉的眼神逐渐恢复成一潭深水,幽暗凛冽。
母族之血,从未干涸。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周伯苍老担忧的声音响起,“王爷?老奴听到动静,可是梦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