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宫内的药气弥漫,笼罩着紫禁城的暗流。
康熙连着三日翻了章佳氏的绿头牌,在后宫激起层层涟漪——
尤其是永和宫,那扇紧闭的朱门后,德妃捏碎了第三只玉镯。
恨章佳氏忘恩负义,更恨自己被禁足时,只能靠这个贱人固宠,不得不装出一副大度的模样,日日给偏殿的章佳氏送赏。
可她不知道,章佳氏的心早已在胤祥被拘于正殿那日就变了。
哪个母亲愿意看着亲儿子给别人做踏脚石?德妃总让胤祥让着胤禵,由着宫人怠慢胤祥,却偏偏要在康熙跟前装贤德……这些账,章佳氏早记在了心里。
皇贵妃用半副宫权做了笔交易,对宜妃说:“胤禛大婚后就是胤祺,妹妹也该熟悉熟悉流程。胤禛的婚事,便由你与惠妃主理吧。”
作为交换,宜妃将养在翊坤宫的皇十三女送到了承乾宫。
宜妃本不在乎这个养女,只是拉不下脸,怕旁人笑话翊坤宫护不住一个孩子。
可皇贵妃那句“我瞧着这孩子,倒像我那早夭的八女”,配上实打实的宫权诱惑,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毕竟,比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亲儿子胤禌的前程更重要——皇贵妃顺带提了句“阿哥所该添些新面孔了”,胤禟、胤?、胤禌的名字都在列。
宜妃当即就炸了,抱着胤禌哭了半宿,转头就去康熙面前念叨德妃苛待胤祥,“把人家亲娘和亲儿拆开,自己倒装慈母,糊弄谁呢?”
胤祥才三岁,按规矩还不用去阿哥所,可架不住宜妃舍不得幼子胤禌,这孩子是早产的,宜妃恨不得把他塞回肚子里再生一回,好给他个健康的身子骨,半点不得舍得人离身边。
便拿着胤祥当由头,好一顿说闹,暂缓了胤禌入阿哥所的事宜,却惹得另一个儿子胤禟不高兴:舍不得弟弟,倒是舍得我。
好在胤禟和胤?玩的好,一块去阿哥所倒也乐得自在。
至于德妃,康熙虽未发作,心里却记下了这笔账。
这日,章佳氏跪在乾清宫暖阁,哭得梨花带雨。
“皇上,胤祥在正殿被看得紧,奴婢一个月见不了三面。如今连八公主也被接去承乾宫,奴婢这当娘的……”哽咽着叩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若能亲自照看孩子们,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愿意。”
康熙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换作往日,他只会觉得这是后宫常态——位份低的妃嫔,哪有资格亲自养孩子?祖宗规矩,就是易子而养。
可宜妃的抱怨还在耳边,承乾宫那抹小小的身影又浮上心头,章佳氏的话有了几分道理。
章佳氏见状,膝行几步,轻轻环住康熙的腰,鬓边的珠花蹭着他的龙袍:“奴婢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夜里想起孩子们,总睡不着。”声音柔得像水,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腰带。
是夜,乾清宫的烛火亮到了天明。
第二日,康熙望着承乾宫的方向犹豫再三,终究没去探望。他怕表妹又提改玉牒的事,更怕看见她病榻上的模样,那会让他想起自己亏欠了她太多。
可当李德全颤巍巍来报“太子在承乾宫”时,康熙猛地站起身。
他大步踏入承乾宫时,正听见皇贵妃的声音轻得像羽毛:“保成,你额娘当年在闺中,人称‘四全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生最不爱穿金戴银,总说‘珠玉不如书卷香’。”
胤礽跪在榻前,手里捧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褪色的珠花。那是仁孝皇后当年送给皇贵妃的见面礼,如今却成了解开他心结的钥匙。
对着太子,皇贵妃明白他的心结,往日因着规矩、家法等诸多因素,有些话不能说,也不好说,如今生死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即便表哥不高兴,也没法再发作自己。
皇贵妃面上是病态的白皙,不见半点血色,拉着胤礽的手,轻声道:“保成,你是个好孩子,往日宫里总有人议论你克母,我心疼你,却碍于规矩和身份不好明说,只能处置了一批又一批的宫人,但众口铄金,总是杜绝不了哪些流言。如今,我也不怕旁人说我亲近东宫,心怀叵测,索性把话说明白了。”
“我初见她,是在她封后的第二天,我入宫拜见她,那时我还不是你阿玛的妃子,算是她的小姑子。”
皇贵妃是康熙的亲表妹,因着康熙生母早逝、康熙年少出痘时曾在佟家避接,因而康熙对皇贵妃这个表妹非常疼爱,仁孝皇后赫舍里氏自然爱屋及乌。
更何况,皇贵妃额娘出自赫舍里氏,严格算起来,两人能称一句表姐妹。
胤礽眼眶噙满泪水,听着皇贵妃追忆往昔,从和他生母初见到最后一面。
皇贵妃连连咳嗽,提起了赫舍里氏难产,“我不知产房里头的情况,但我记得,她曾经非常温柔抚摸肚子,坐在荷花池旁,期盼你的到来。”
“保成,你从来不是生而克母,只是你额娘太思念你哥哥承祜了,他的离世对你额娘的打击太大,加之多年操劳宫务、亲人离世,底子渐渐掏空,这才不幸去了。你记住,以后无论谁说你克母,都不要信。咳咳咳……她,她始终记挂着你。”
胤礽泪珠滑落,心里一直有个心结,如今,这个心结松开了。
“保成多谢额涅宽慰,不知额涅有何求?”胤礽从小生长于皇宫,波谲云诡之处混迹多年,自然不相信有白来的善意。
“今儿就不叫额涅了,喊姑母吧。”皇贵妃摇了摇头,轻轻摸了摸胤礽的额头,“我没什么好求的,你就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胤礽的泪珠砸在珠花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从未见过生母,世人都说他生来克母,连皇阿玛看他的眼神里都藏着复杂。
此刻,从这位缠绵病榻的皇贵妃口中,他听到了一个温柔期盼着他到来的母亲。
“姑母……”他哽咽着,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贵妃对他一直没有恶意,确实暗中护过几次,也许是因为小四,也许是因为她额娘出自赫舍里氏,或许也是因为骨肉亲——皇贵妃确实是每个皇子皇女的姑母。
皇贵妃笑了,从枕下又摸出个盒子:“好孩子,往后要沉稳些,姑母相信你能担得起你阿玛的期望,担得起社稷重任,但也希望你顾好自己。期望这东西,太重了会压垮人,太轻了又扶不起人,你得自己纾解内心”言外之意,这是额外的那份。
年少的胤礽,已然见惯了生死,明白这是皇贵妃在托孤:小四以后也跟他一样,是没额娘的孩子了。
这份沉甸甸的母爱,令胤礽眼眶一红,泪珠迷糊了视线,甚至连怎么走出屋内,对上皇阿玛那不可言说又分外愧疚的视线,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康熙站在廊下,听着殿内的对话,喉头一阵发紧。
康熙搂着胤礽,示意他别出声,胤礽到底还年轻,不明白皇贵妃的深意,可康熙明白:
表妹不仅仅是托孤、结善缘,更是心疼自己,在儿子和丈夫之间选择了后者,舍弃了改小四玉牒的想法。
终究是表妹陪伴自己最久,也最心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