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山村,空气湿冷而沉重。
远方天际线上最后一声警笛的呜咽被群山吞没,那声音并非奔赴此地,而是决绝地向着城市的心脏退去,像一场早已编排好的撤离。
寂静重新降临,却比喧嚣更令人窒息。
陆昭站在地窖入口的阴影里,指间夹着那只遗落的黑色手套,夜风吹不散上面残留的体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与这片无边的黑暗对峙。
他身后的村长和小林大气不敢出,刚才那场短暂而凶险的搏斗,电光石火间已经结束,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一根被挣断的细线。
他缓缓翻开手套的内衬,借着小林手机屏幕的微光,那行用银灰色丝线绣出的微型编号清晰地映入眼帘:S-07。
这个编号瞬间烫穿了陆昭记忆的屏障。
他的呼吸猛地一滞,几乎是本能地掏出贴身存放的父亲的笔记本。
在那本泛黄笔记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从某份文件上撕下的残角,纸片边缘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上面用打印机油墨印着一排几乎褪色的编号,S-03,S-05,S-08……以及一个手写的批注:“特别监察组备勤名单”。
特别监察组,一个游离于常规警务系统之外的幽灵部门,专为监督重大案件而设立,成员身份保密,直接向市局最高层负责。
陆昭的指尖在那张残片上微微颤抖,尽管名单上没有S-07,但编号的格式和序列完全吻合。
他记得父亲当年调查“11·23案”时,曾不止一次抱怨过那个如影随形的“监察员”,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存在,每一个调查步骤,每一份审讯记录,都必须经过他的审核。
S-07,就是当年那个负责监督他父亲的内部监察员代号。
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陆昭的脊椎攀升至头顶,比山村的夜风更冷。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方的行动如此精准,为什么总能抢先一步。
他们面对的,从来不是韩明远这个孤立的“慈善家”,也不是几个被收买的打手。
“他们不是在清除证据,”陆昭的声音低沉,“他们是在进行一场手术。一场由系统内部发起的、精准的、毫无人性的外科手术,切除所有可能威胁到主体的病灶。”他捏紧了那只手套。
“不是韩明远一个人在下棋。是整个系统,在替他擦屁股。”
几乎在陆昭得出这个结论的同一时间,几十公里外的城市里,沈清正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份车辆维修记录,瞳孔骤然收缩。
她刚刚通过法医朋友的渠道,拿到了老陈血液样本的深度分析报告。
报告指出,t-7药物中含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新型缓释聚合物载体,这种载体能像一个微型胶囊一样,在血液中持续、稳定地释放药效长达七十二小时。
这意味着老陈至少被注射过两次。
一次是在他失踪后不久,为了让他陷入深度昏迷,便于转移;另一次,就在他们找到他之前的二十四小时内,为了确保他永远无法醒来。
凶手的冷酷与耐心令人不寒而栗。
沈清立刻将调查范围锁定在昨夜,她调取了山村周边所有能找到的监控录像,经过数小时的逐帧排查,终于发现了一丝蛛丝马迹。
凌晨一点十五分,一辆没有悬挂牌照的黑色SUV,像一只幽灵般绕着村庄外围的公路行驶了整整三圈。
车牌的位置被厚厚的泥浆糊住,显然是刻意为之。
但在其中一个监控角度,车尾灯掠过护栏时,沈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处微不足道的细节——车尾右后侧保险杠上,有一道新鲜的、并不起眼的剐蹭痕迹。
就是这道痕迹,成了打开缺口的钥匙。
沈清动用了律所所有的人脉资源,以最快的速度比对了全市四十八小时内所有车辆的维修记录。
最终,她锁定了一辆今天清晨刚刚入厂维修的公务车。
维修项目正是:右后侧保险杠剐蹭补漆。
而这辆车的登记信息,让沈清感到一阵眩晕。
车辆归属于“市局后勤保障科”,用车登记簿上的负责人一栏,赫然签着一个名字:周维。
市局装备处处长,周维。也是三年前因公殉职的交警李正国的女婿。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成了一张指向市局内部的巨网。
李正国、t-7药物、后勤科的公务车、周维……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枚钉子,将这张网钉得更深、更牢。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陆昭带着小林再次返回了那个阴冷的地窖。
他没有理会地上搏斗的痕迹,而是径直走向了最深处的通风口。
昨夜的袭击者显然就是从这里潜入的。
他蹲下身,用手指仔细敲击着通风口与墙体连接处的每一块砖石。
“嗒、嗒、嗒……”沉闷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当他的指关节敲到左上角的一块砖时,声音变了,不再是实心墙体的闷响,而是一种带着空洞回音的“叩叩”声。
陆昭的眼神一凝,他从急救箱里取出一把手术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砖石的缝隙,轻轻一撬,那块砖石应声松动,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钻过的、通往外部的洞口。
洞口边缘还残留着新鲜的泥土。
“他们从外面打开过。”陆昭的声音很平静,但小林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的怒火。
陆昭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洞口,而是死死锁定了砖石缝隙中一抹极其微小的异物。
他用镊子尖端,以一种近乎解剖的精准度,将那东西夹了出来。
那是一根不到半厘米长的纤维,呈深灰色,在手机光下泛着奇特的哑光。
用手指捻动,能感觉到其质地异常紧密坚韧。
“这是……”小林凑近了看。
“警用3级防弹背心的内层缓冲纤维。”陆昭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三年前那份尘封的卷宗——“殉职交警”李正国案。
官方定论是疲劳驾驶引发的惨烈车祸,但尸检报告的附页里,却用极小的字号标注了一行不为人知的发现:死者体内检测出微量t-7药物残留。
当时,所有人都将此归咎于急救过程中的药物污染。
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污染。
陆昭将那根纤维小心地放进证物袋,递给小林:“拍照,存档。这不是一次普通的灭口,小林。是体制内的人,穿着他们的制服,在执行清除任务。”
意识到对方不仅手段专业,更像是在用昨夜的行动测试他们的反应速度后,一种强烈的紧迫感攫住了陆昭。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
他看了一眼躺在简易床上,生命体征暂时平稳但意识依旧沉沦的老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把录音机拿来。”他对小林说。
小林很快找来了村长家那台老式卡带录音机。
陆昭放入一盘空白磁带,按下录音键,然后用手指在机壳上,用一种沉稳而独特的节奏,敲击出了那串代表“GRAY”的摩斯电码。
“嘀-嘀-嗒……嘀-嗒-嘀-嘀……嘀-嗒……嗒-嗒-嗒……”
单调的电码声在压抑的地窖中循环播放。
一遍,两遍……老陈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小林紧张地盯着心电监护仪,上面的波形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陆昭准备按下停止键时,音频播放到了第三遍的末尾。
老陈一直紧攥的右手,食指突然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极其轻微,但陆昭捕捉到了。
他立刻示意小林保持安静,将录音机的音量又调高了一点。
电码声继续循环。
老陈的手指再次动了。
这一次不再是无意义的抽搐,而是在床单上,用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幅度,艰难地敲击着。
陆昭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根颤抖的手指。
“……静……语……”
“茶……馆……”
“……地……下……室……”
最后,在耗尽了所有力气般地停顿了许久之后,那根手指重重地敲下了两个音节。
“……有……名……单……”
说完这几个字,老陈的手指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动静。
静语茶馆。
陆昭立刻用手机搜索这个名字。
结果显示,这是一家十年前在市中心颇有名气的老茶馆,但在八年前的城市改造计划中被拆除。
而它的原址上,赫然矗立着一栋崭新的现代化建筑——“明远慈善基金会”下属的社区服务中心。
一个惊人的巧合,或者说,一个蓄谋已久的布局。
陆昭猛地翻开父亲的笔记,凭借着模糊的记忆,他找到了其中潦草的一页。
上面是父亲与某个线人的谈话记录,其中一句话让他遍体生寒:
“茶馆老板姓林,他曾醉后向我透露,‘他们’有一种办法,能用死人的身份,换取某些人的新生。”
用死人,换活命。
所有的线索,从S-07监察员,到周维的公务车,再到这个由茶馆变身而成的慈善基金会,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核心。
一个以慈善为外衣,以整个系统为保护伞的,庞大而黑暗的利益共同体。
陆昭缓缓合上笔记本,地窖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远处山林里传来几声鸟鸣,提醒着他们,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他们的敌人,也早已开始了新的行动。
他走到老陈床边,看着监护仪上趋于平稳但依旧毫无起色的生命体征曲线,陷入了沉思。
老陈的大脑皮层在t-7的持续作用下受到了严重抑制,即便敲出了关键信息,也只是潜意识深处对摩斯电码的肌肉记忆反射。
想让他真正清醒过来,常规的医疗手段已经无效。
身旁的小林一直紧锁着眉头,他反复看着监护仪上的数据,又看了看陷入僵局的陆昭。
沉默了许久,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犹豫地开口。
“陆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关于陈叔的意识……我有个想法,可能……可能有点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