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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河州城那刻，常遇春的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激荡起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城门楼子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犹豫与挣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或是去往喧闹的酒馆，或是直接奔赴纪律严明的军营，那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此刻纷乱如麻的思绪格格不入。
他需要时间，需要一片静谧的角落，来让狂跳的心脏稍稍冷却，来梳理那些如同野草般疯长、纠缠不清的念头。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够斩断过往、让自己彻底与那段浸满血与火的绿林生涯一刀两断的契机。那段日子，如同烙印，深刻在他年轻的肌肤上，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曾经的选择，以及选择所带来的代价。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着记忆深处的方向走去。那是一条蜿蜒曲折、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山路，通往一座位于深山腹地的小道观。道观名为“清心观”，听起来颇有几分超脱凡尘的意味，但实际上，它早已破败不堪，屋顶残缺，墙壁斑驳，几根梁柱更是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坍塌。唯有那块褪色的匾额，依稀还能辨认出“清心”二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讽刺。
这里，是他目前唯一能找到的、既能与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保持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又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的地方。它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只剩下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和偶尔几声不知名鸟儿的啼鸣。
常遇春记得很清楚，黑风寨被官兵与鹰旗军联手剿灭的那一夜，火光冲天，喊杀震耳。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如此贴近，冰冷刺骨。混乱中，刘据带着少数几名拼死突围的残兵，并未全军覆没，而是凭借着对山林的熟悉，退入了更幽深、更险峻的山区，妄图隐匿踪迹，等待时机卷土重来。那是一场惨烈的败仗，无数兄弟倒在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上，血染红了他们曾经视为家园的山寨。
败退之后，刘据并未放弃。他曾派人，秘密地找到了这座清心观。那人是瘦猴，一个机灵但胆子并不算大的喽啰，他带着刘据的口信，希望常遇春能回到他们身边，凭借他的勇武和声望，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常遇春拒绝了。他当时就躲在这里，看着窗外连绵的山峦，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害怕，也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他隐隐觉得，那条路，那条以杀戮和掠夺为生的路，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他需要时间来确认这一点，也需要空间来沉淀那些在山寨里从未真正消停过的、关于未来的迷茫与困惑。
几天时光，如流水般悄然滑过。道观里一成不变的寂静，几乎要将人吞噬。常遇春每日除了打坐冥想，就是整理这座破旧道观里仅存的一些杂物，或是到山涧里掬一捧清泉，洗涤脸上的尘土，也洗涤内心的烦躁。
就在他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无奇地继续下去时，一个熟悉又略显狼狈的身影，打破了道观的宁静。
“春哥！”来人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压低声音唤道。
常遇春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是谁——瘦猴。这个机灵鬼，即使在山寨时，也总喜欢神神秘秘地打探消息。
瘦猴看到常遇春安然无恙地坐在蒲团上，身上没有半点狼狈，气色甚至比在山寨时还要好上几分，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真正落了地。他长舒一口气，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惯有的、带着几分谄媚又带着几分抱怨的表情，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春哥，你可真是好命啊！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享清福，吃香喝辣，可苦了寨主和咱们这些兄弟了！”
他一边说，一边搓着手，眼神飘忽，不敢与常遇春对视太久。“这深山老林的，风餐露宿，连口热乎的汤都喝不上，天天啃干粮，喝凉水……”
常遇春没有理会他这番刻意营造的苦情戏码，只是抬眼，平静地打断了他：“刘据还好吗？”
瘦猴的话被堵在喉咙里，他撇了撇嘴，那点小伎俩被看穿，让他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才不情不愿地回答：“还能怎么样？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你回去呢。寨主说了，只要你肯回来，山寨还是你的，过去的都算数，一切都好说。”
常遇春沉默了。他知道，刘据这是在试探他，也是给他最后的机会。刘据对他，确实有过知遇之恩。当年他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是刘据在混乱中拉了他一把，给了他一口饭吃，一个安身之所，让他感受到了短暂的“兄弟情义”。这份恩情，他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但此刻，他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过往罪孽的反思，却压过了这份旧情。
“瘦猴，”常遇春看着对方那张略显憔悴却依旧灵活的脸，语气平静地问道，眼神却像是要穿透他的伪装，“我问你一句实话，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还有前途吗？”
瘦猴一愣，显然没料到常遇春会问出这么直白的问题。他梗着脖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反驳道：“怎么没前途？只要刘寨主在，咱们迟早能东山再起！那帮官兵和鹰旗军，还能一辈子盯着咱们屁股后面跑？咱们在这深山里养精蓄锐，等他们一松懈，咱们再下山，照样吃香喝辣，称王称霸！”
“东山再起？”常遇春苦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也带着深深的疲惫。“靠打家劫舍，靠杀戮抢掠？瘦猴，你仔细看看这深山，看看这破败的道观，闻闻这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味，这就是我们的‘前途’？这就是我们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的‘好日子’？”
瘦猴被问得哑口无言。他低下头，不再看常遇春，而是死死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早已磨破、露出脚趾的草鞋。那草鞋沾满了泥泞和草屑，脏兮兮的，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他眼神闪烁，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敢看常遇春的眼睛，他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最不愿意承认的真相。
“刘据他们现在在哪里？”常遇春又问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在……在北边三十里外的‘断魂崖’山洞里。”瘦猴小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断魂崖，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阴森和绝望。
常遇春点点头，站起身来。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还算干净的粗布衣裳，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仿佛在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眼神中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反而多了一份决绝。
“带我去见刘据。”他说。
瘦猴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常遇春会答应得这么干脆，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好，我带你去。”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迅速染黑了天地。山风变得凛冽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野兽的低吼。瘦猴领着常遇春，在崎岖不平、几乎被夜色完全吞噬的山路上穿行。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和松动的碎石，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月光偶尔会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透出几缕清冷的光，勉强照亮前方的路，也照亮了瘦猴脸上那复杂的表情。他时而紧张地回头张望，时而加快脚步，仿佛怕被人跟踪，又仿佛在逃避着什么。他的内心，显然也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斗争。
常遇春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跟在瘦猴身后。他感受着夜风的吹拂，感受着脚下土地的坚实，思绪却早已飘到了远方。他想起了山寨被攻破那夜的惨烈，想起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兄弟，想起了刘据带着残兵逃亡时的决绝，也想起了自己此刻内心的挣扎与蜕变。
终于，在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后，瘦猴停下了脚步。
“到了。”他低声说。
前方，在月光和夜风的交织下，隐约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黑影。那便是断魂崖。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巨大山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灌木半遮半掩，只有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可以进入，易守难攻，是个绝佳的藏身之所，但也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绝望气息。
洞内点着几堆篝火，火光跳跃，将周围的光线映照得昏暗而摇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潮湿味，混合着泥土、霉味以及劣质烧酒刺鼻的气味，让人闻之欲呕。
刘据和几个残余的喽啰正围坐在其中一堆火堆旁，愁眉苦脸地喝着劣质的烧酒。那酒泛着浑浊的黄色，闻起来就像馊水，但此刻，对于他们来说，这或许是唯一能稍微麻痹神经的东西。看到常遇春和瘦猴的身影从洞口阴影中显现，刘据眼中猛地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那惊喜迅速被狂喜取代，他立刻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几步冲到常遇春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春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他的手劲很大，抓得常遇春胳膊生疼，但常遇春只是默默地将他的手拨开，没有立刻回应。他环视了一下洞内，目光扫过那些昔日跟着他出生入死、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兄弟们。如今，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面黄肌瘦，眼神黯淡无光，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有的缩在角落里，沉默地啃着干硬的饼子；有的眼神呆滞地盯着火堆，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有的，干脆烂醉如泥，瘫软在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看到这幅景象，常遇春心中一阵酸楚，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着。这就是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这就是他曾经视为家的山寨，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复杂情绪。
“刘据，”常遇春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情绪激动的缘故，“我们……还能回去吗？”
刘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拍了拍胸脯，一脸豪气干云的样子：“回不去了？怎么回不去了？只要我刘据在，这黑风寨的旗号就还在！咱们躲在这里，养精蓄锐，等官兵一走，咱们再下山，照样吃香喝辣，杀那些欺压咱们的狗官恶霸！”
常遇春摇了摇头，他看着刘据那张因兴奋而有些扭曲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刘据，你错了。我们不是回不去了，而是……我们根本就不该走那条路。”
“放屁！”一个粗鲁的声音猛地响起。一个叫“铁头”的喽啰猛地站起来，怒视着常遇春，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愤怒。“春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兄弟们是怎么死的？忘了那些被官府和鹰旗军逼得家破人亡的穷苦人了吗？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铁头的脸上沾满了污垢和血痂，声音嘶哑，带着一股被逼到绝路上的疯狂。“替天行道？”常遇春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悲凉和嘲讽。“我们抢的是谁的粮食？杀的是谁的家人？是那些和我们一样的穷苦百姓！那些住在破草房里，靠天吃饭，连盐都吃不起的可怜人！那些官府的贪官污吏，那些地主的恶奴，我们碰过吗？我们连县城都没敢靠近！我们所谓的‘道’，不过是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虚妄！我们不是在替天行道，我们是在制造更多的痛苦，更多的仇恨！”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洞内一片寂静，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几声压抑不住的啜泣。那些原本还在喝酒、啃饼、发呆的人，此刻都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常遇春。有疑惑，有震惊，也有被戳破谎言后的茫然。
“常遇春，你变了！”刘据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力地捶了一下旁边的石壁，震得上面的灰尘簌簌落下。“你忘了在山寨的日子了吗？忘了我们一起喝酒吃肉，一起砍杀那些欺压我们的狗官了吗？那些日子，虽然苦，虽然危险，但至少我们快活！我们自由！”
“我没忘。”常遇春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仿佛一块经历了千锤百炼的精钢。“但我现在明白了，那不是真正的英雄所为，那只是饮鸩止渴。我们以为找到了靠山，以为靠暴力就能改变命运，其实只是跳进了另一个深渊。我们以为在反抗，其实在作恶；我们以为在守护兄弟，其实在将他们拖入更深的泥潭。”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见过真正的军队，见过真正值得追随的领袖。他们治军严明，秋毫无犯，爱护百姓，他们不是为了抢夺，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守护，为了建立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安身立命的世界。刘据，我知道你勇猛，也讲义气，但你太狭隘了，你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只看到了兄弟情分，却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看不到我们这样下去，最终只会走向灭亡！”
刘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现在的羞恼和难以置信。他猛地一拍旁边的石壁，石屑纷飞：“常遇春！你这是在拆我的台！你这是在动摇军心！你翅膀硬了，不把我们这些老兄弟放在眼里了是吧！”
“我没有拆你的台，我只是不想再跟着你走错了路！”常遇春也激动起来，声音提高了几分，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刘据，我们都是苦出身，都想过好日子，都想过上能吃饱饭、睡个安稳觉的日子！但这条路走不通！靠打家劫舍，靠杀戮抢掠，我们能得什么好下场？最终只会被官府追杀，被百姓唾弃，被我们自己内心的恐惧吞噬！我要走了，去追随我心中的‘明主’，去开创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未来！”
“你要走？！”刘据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愤怒，那声音里还夹杂着一丝被背叛的痛苦。“你忘了兄弟情义了吗？忘了我们同生共死的情分了吗？你走了，我们怎么办？山寨怎么办？”
“情义？”常遇春指着那些萎靡不振、眼神空洞的喽啰，“刘据，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手下的兄弟们！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兄弟情义’？这就是我们拼死守护的‘山寨’？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连一顿饱饭都保证不了，还谈什么情义？我们是在守护情义，还是在消耗情义？”
“你……你……”刘据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常遇春的手指都在颤抖，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好！常遇春，你翅膀硬了，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你走吧！滚！滚得越远越好！别再让我看到你！以后黑风寨的旗号上，再也不会有你常遇春的名字！”
常遇春没有再说什么。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在他最迷茫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给了他短暂“温暖”却又将他推入深渊的男人。他心中没有恨，只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和决绝。他明白，有些路，一旦走错，就很难再回头；有些人，一旦选择错误，就很难再挽回。
“瘦猴，”常遇春转向那个一直沉默，此刻也吓得脸色发白的喽啰，“帮我一个忙。”
瘦猴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显然有些害怕刘据的怒火。但他看着常遇春那双充满决绝的眼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欠常遇春的，不止是救命之恩，还有一份兄弟情谊，尽管这份情谊正在被现实撕裂。
“帮我给刘据带句话，”常遇春的声音平静了下来，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一块冰冷的铁。“告诉他，我不是背叛，我是选择。我选择了一条更光明、更值得走的路。也告诉他，他守着这个山洞，守着这些虚无缥缈的‘义气’，守着这条注定通往毁灭的道路，最终只会被黑暗吞噬。”
说完，常遇春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出了山洞。山洞里，刘据的怒吼和铁头的咒骂声，以及那些喽啰们压抑的啜泣声，都被他抛在了身后。瘦猴跟在他身后，一路沉默，脚步有些虚浮。直到走出断魂崖那狭窄的通道，远离了山洞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他才低声说：“春哥，你……真的决定了？”
常遇春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夜风吹过他的脸颊，带着山野的寒意，也带着一种解脱和希望。他知道，这一夜，是他与过去彻底决裂的一夜。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那片属于他的、更加广阔的天空。
他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向河州城，走向那个等待着他的新世界。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坚定而孤独，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山风呼啸，卷起他衣袍的一角，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他送行，也像是在为他即将到来的新生而欢呼。
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他的脚下，悄然开启。而他，常遇春，将以一个全新的身份，踏上属于他的、波澜壮阔的征程。前路或许依旧迷雾重重，但他心中已然有了方向，有了光。那光芒，足以照亮他脚下的每一步路，也足以驱散他心中最后一丝对过去的眷恋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