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道:“朝廷要分权,硬顶是不智。不如大大方方,把一些繁琐的、不伤筋骨的日常事务流程,‘让’出去。
但真正的命脉——紧急军情、整体联防、乃至最终的决策拍板,必须牢牢抓在手里。
傅宗龙是个聪明人,他看到这公文,第一反应不会是欣喜,而是头疼——他敢不敢、能不能接下这份‘协理’之责?
接了,出了纰漏谁担?侯世禄又会怎么想?是更听我这个‘旧主’的,还是听他那个‘新上司’的?”
陆铮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让他们自己先琢磨、甚至争执去。我们只需定好规矩,画好边界。这叫……争不如不争,不争而自固。”
处理完朝廷的“软刀子”,陆铮并未将注意力完全投向仍在激战的夔州或诡谲的西南。他做了一件看似无关紧要,却意味深长的事。
陆铮召来了亲卫统领,也是最早追随他的忠武军老卒之一,如今负责总督府最核心护卫及部分秘密联络的赵铁柱。
“铁柱,各地‘荣退安置’的弟兄们,近来如何?” 陆铮问道,语气如同闲聊家常。
赵铁柱身材魁梧,面容憨厚,眼中却闪着精光,闻言立刻挺直腰板:“回大将军,都好!
按照您定的章程,这些年因伤、因功、或年满退役的忠武军、安北军老弟兄,只要愿意,都安置在了川陕各处的要紧位置。
有的在龙安府、潼川州等工矿要地当了护厂队头目;有的在成都、汉中及各府城当了巡检、捕头。
有的在通往甘陕、湖广的官道驿站做了驿丞或护商队长;还有不少回了原籍或屯田点,当了里长、甲首,或者民兵教头。
大家伙儿都记着大将军的恩德,日子过得踏实,也都按当年退伍时的誓言,互相保持着联系。”
陆铮点点头。这些从血火中淬炼出来、又因他的政策得以安稳度日的退役老兵,是他散落在川陕大地深处最忠诚、也最坚韧的“根须”。
他们或许不再穿着军装,但彼此间通过忠武军旧谊、讲武堂同期、乃至秘密的定期“聚会”和信物,维系着一张无形而紧密的网络。
他们了解地方,在基层有威望,且对他陆铮个人有着极强的归属感。
“最近,可能会有一些外面的风雨,吹到咱们川陕来。” 陆铮缓缓道,“朝廷有新规矩,地方上也可能有些不安分的人。
你传话给各处领头的弟兄:眼睛放亮,耳朵竖尖。龙安府、讲武堂、各军械库、粮草转运节点,还有通往外部的主要商道,务必给我守稳了。
发现有形迹可疑、刺探军情、或者试图挑拨离间、煽动对总督府不满的,不必声张,先盯住了,摸清来路,然后报到韩千山那里。
记住,你们现在是‘民’,是‘吏’,不是‘兵’,做事要合乎‘民’和‘吏’的规矩,但心里的弦,不能松。”
赵铁柱神色一肃,用力抱拳:“大将军放心!弟兄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知道这好日子是谁给的,也知道该怎么护着!
保证让那些魑魅魍魉,在咱们的地盘上,无所遁形!”
陆铮摆摆手,语气温和了些:“也告诉弟兄们,保重身子,顾好家小。若有难处,通过老渠道报上来,总督府不会不管。”
明处,让出一些文书流程的权力。暗处,我将基层要害节点的控制,通过这些绝对忠诚的“老根须”,扎得更深更牢。
朝廷可以换掉几个将领,可以调整行政归属,但只要这些基层的“根须”在,川陕就乱不了,也夺不走。
陆铮看着赵铁柱退下的背影,心中思忖。这才是他真正的从容底气之一。
数日后,夔州传来新消息。孙应元与贺人龙联手,派出的多支精锐小队持续袭扰“塌天王”后方,烧毁了两处重要粮草囤积点,截杀了好几支运输队,甚至突袭了其一个老营外围哨所,造成不小恐慌。
同时,关前的喊话和粥棚也起到了一些效果,开始有零星被裹挟的饥民,趁夜冒险逃向官军一侧。
“塌天王”显然被激怒了,也感到了压力。他不再单纯驱赶饥民,而是将饥民与部分老营贼寇混合,发动了更猛烈的、不计代价的进攻,试图一举压垮巫山关守军。
战斗异常惨烈。孙应元在给陆铮的密报中写道:“……贼势如疯,关墙几度险象环生。末将与贺总兵皆亲冒矢石,士卒用命,新式燧发铳于近战毙敌颇众,然消耗亦巨。
幸赖大将军预先提醒,内部清查严密,未再给敌内应可乘之机。
观贼态势,已是强弩之末,然困兽之斗,尤为凶悍。末将等必誓死守关,待其力竭。”
陆铮回信,只给了八个字:“固守疲敌,攻心为上。”
陆铮授意史可法,以川陕总督府名义,发布了一道公开的“赦免令”和“悬赏令”。赦免令宣布,所有被裹挟从贼的流民,只要放下武器,脱离贼营,一律不予追究,并由官府妥善安置。
悬赏令则明码标价:擒杀或献上“塌天王”首级者,赏银千两,授官身;擒杀其麾下大小头目者,亦有重赏。
此令被抄写无数份,由死士用箭射入流寇营盘,更通过那些逃出的饥民之口广为传播。
(军事上消耗,政治上分化。不急于求成,而要让他从内部崩解。流寇的基础是混乱和生存压力,当生路和更好的选择出现时,其凝聚力自然会下降。) 陆铮深知,对付这种敌人,纯粹的军事打击往往事倍功半。
次日,周吉遇的“斩首”行动成果也送了回来。杨土司被擒,其寨子遭袭,数名“北地教官”毙命,确实震慑了一批观望的土司。
那两个暗中合作的小土司立刻跳出来,表示效忠,并“主动”带领官军,捣毁了怒江边几处初步建立的淘金点,缴获了一些简陋工具。
但周吉遇在报告中着重强调了那神秘的“第三方”踪迹,以及杨土司对背后“贵人”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
他判断,真正的操纵者早已切断与杨土司的直接联系,留下的只是执行层和诱饵。
此次行动,更像是砍掉了对方伸过来的一根试探的手指,而非伤及其臂膀。
陆铮批复:“稳住已降,监视余众。怒江通道,暗中掌控。所疑第三方,移交韩千山深查。”
他并不失望。西南的局面本就如浑水,能澄清一角,震慑一片,暂时稳住大方向,已达成初步目标。
剩下的,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处理。他将周吉遇提到的“第三方”线索和那奇特的伤口描述,全部转给了韩千山。
同时,他给林汝元去了新的指令,让他设法从沿海和贸易层面,反向追查可能流向西南的物资、人员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