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熔金,懒洋洋地晒过粮站前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槐树,在布满车辙印的青石板路上淌成一片细碎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新麦干燥的香气、尘土味和隐约的汗息。秦淮茹费力地从拥挤嘈杂的交粮人群中挤出来,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沉甸甸地压着臂弯。
别人看不见的熊猫幼崽团团,正用它毛茸茸的爪子,好奇地去够她乌黑辫梢上那截跳跃的小小红绳,奶声奶气地在意识里念叨:“宿主宿主!冰糖葫芦!供销社靠右第三个窗口,山楂又大又亮,糖壳儿晶晶透!”
少女唇角不易察觉地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指尖遥遥指向不远处那排敦实的红砖平房:“哥,咱给茵茵带串糖墩儿吧?那丫头念叨好几天了。”
秦淮安“哎”了一声,黝黑的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他稳住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把手,车上垒着换来的米面油盐。
车轱辘碾过地上被晒得卷了边儿的枯槐叶,发出的呻吟惊飞了墙头几只正在梳理羽毛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澄澈的蓝天。
供销社略显昏暗的室内,混合着煤油、新布、糕点糖果和咸鱼干的复杂气息。
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陈列着五颜六色对这个年代乡村而言极其稀罕的物品:红艳艳的头绳、印花搪瓷盆、英雄牌钢笔、包着彩色玻璃纸的硬水果糖……秦淮茹俯下身,目光流连在一卷颜色最鲜亮的玫红头绳上,指尖隔着冰冷的玻璃轻轻点了点。
团团兴奋地在柜台上打滚:“这个好!衬姐姐!”
正当她思忖着是用粮票还是娘塞的几分钱给小妹买时,身后厚重的木门猛地发出一声巨响!
“哐当——!”
一个高大莽撞的身影挟着门外刺目的阳光和一股汗味儿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门板重重拍在墙上又反弹回去。
秦淮茹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后退半步,后背几乎贴上冰凉的柜台。
“哎哟喂!对不住!真对不住您呐!”来人站稳脚跟,慌忙道歉。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一件被汗浸得颜色深浅不一的灰布褂子,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背上蹭了好大一块白灰,脸上也带着点狼狈。
他抬起眼,目光直直撞上少女受惊后抬起的脸庞——碎花衣领下露出的脖颈细腻白皙,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清澈透亮,此刻因受惊而微微睁大,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急促颤动。
何雨柱(傻柱)只觉得嗓子眼儿发紧,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原本洪亮的嗓门变得磕磕巴巴,手指下意识指向她的脚:“我、我跑太急……没留神门……踩、踩脏您鞋了没?我……我赔!”
秦淮茹顺着他的目光垂下眼帘,只见自己那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面上,赫然印着半个沾着泥草的清晰鞋印。
她轻轻摇头,乌黑的辫子随着动作在肩头滑过,辫梢那点红绳像小小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不妨事。”
声音清凌凌,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供销社略显嘈杂的背景音,如同山涧清泉敲在光滑的鹅卵石上。
柜台后嗑着瓜子的中年女售货员闻声探出头,看清来人,立刻拉长了调门呵斥:“傻柱!又是你!毛手毛脚的劲儿使不完是吧?要犯浑上别处去!别在这儿碍着别人买东西!”嗓门又尖又利。
这时,一直守在门口的秦淮安早已一个箭步横身挡在妹妹身前,眉头紧紧皱起,拧成一个铁疙瘩,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冒失的年轻汉子,眼神不善。
何雨柱被售货员吼得耳根子火烧火燎,不敢再看那售货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抹清新的碎花衣角。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秦淮安已经护着妹妹,拿起买好的冰糖葫芦和一小卷红头绳,转身朝门外走去。
何雨柱下意识往前跟了半步,视线追随着那纤细的背影,直到兄妹俩的身影融进街口熙攘人群与午后炫目的光晕里,再也看不见。
他愣愣地摊开自己蒲扇般的大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情急之下、下意识想扶住她胳膊时那极其短暂的触感——隔着薄薄的棉布,能感觉到底下纤细的腕骨,以及一丝温热的、属于生命的暖意。
这感觉陌生又奇异,让他心头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更加陌生的鼓噪填满。
丰泽园后厨,此刻正是傍晚备餐的高峰期,油烟蒸腾,炉火熊熊,锅勺碰撞声、食材下油锅的“滋啦”声、跑堂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热浪。
掌勺大师傅陈万山,身材敦实,面容严肃,正掂着那把油光锃亮沉甸甸的大铁勺,手腕一抖,锅里的肉片便听话地翻了个身,裹上诱人的酱色。
他百忙中斜睨了一眼旁边明显不在状态的徒弟何雨柱,见他攥着劈柴刀对着块木头墩子发呆,刀刃几次险险擦过指关节,终于忍不住粗声道:“柱子!回魂了!魂儿让哪座山头的狐狸精叼走了?再这么着,指头不想要了?!”
话音未落,手中炒勺“当啷”一声在锅沿上响亮地一磕,颠锅,煸香的肉片混合着葱姜蒜末腾空而起,精准地落回锅中,溅起一片金黄油亮的星点。
何雨柱被师父这一嗓子吼得一哆嗦,猛地回神,赶紧挪开差点遭殃的手指,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包的窘迫。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飘忽,声音像卡了壳:“师、师父……今儿下午……在粮站那头……”
“撞见姑娘了?”陈万山头都没抬,语气笃定得像在陈述一个已知事实,炒勺在锅里利落地划着圈。
傻柱惊得猛地抬头,眼睛都瞪圆了。
陈万山嗤笑一声,手腕又是一抖,锅里的菜再次腾空,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食材底部。“眼珠子都快粘人家身上拔不下来了!当我瞎?穿碎花小褂,蓝裤子,辫子又黑又长,辫梢还系着截红头绳的那个?”
他关了火,麻利地将菜盛进盘里,随手把油乎乎的抹布往肩头一搭,斜眼看着徒弟,“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你前脚出门,后脚我就让小陈(跑堂伙计)跟着瞅瞅去了,怕你毛愣劲儿惹祸!说吧,是秦家庄还是魏家庄送粮队里的?”
何雨柱黝黑的脸皮瞬间涨成了酱紫色,嗫嚅着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点头,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方,仿佛又被那抹碎花填满了,还带着清凌凌的回响。
两天后,丰泽园后厨巨大的灶膛里,松木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漆黑的锅底,散发着松脂的焦香。
陈万山一边手脚麻利地指导着另一个徒弟切墩,一边状似无意地踱到正在闷头劈柴的何雨柱身边。
火光明灭,映着老师傅饱经风霜却依旧精光四射的眼睛。
“柱子,”他嘬了口搁在旁边板凳上的紫砂壶嘴,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灶火的喧嚣,“师父都打听清楚了。秦家庄的,顶顶有名的一枝花,叫秦淮茹。二十一了,正是要说人家的年纪。”
他顿了顿,观察着徒弟瞬间绷紧的脊背,慢条斯理地继续,“老爹秦大壮,是秦家庄数一数二的庄稼把式,家里光景不错。嫂子王玉梅,有名的爽利能干人,家里外头都是一把手。还有个七岁的小妹子,叫秦淮茵,最黏她这个大姐。”
陈万山眯起眼,仿佛在回味探听到的消息,“都说这闺女啊,针线灶头,屋里地里,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是出了名的好手。啧,前几日还听我那老朋友说,”
他故意提高了点音量,确保傻柱每个字都听得清,“她上山打趟猪草,嘿!顺手就拎回两只活蹦乱跳、蹬着腿儿的肥野兔!你说这手气,这本事,寻常小子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