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辛树殉难的消息,被袁承志以铁腕强行压下,只在梅剑和、崔希敏等核心几人中秘传。华山上下,依旧维持着外松内紧的备战状态,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如同不断上涨的暗潮,侵蚀着每个人的心神。
袁承志的伤势在刻意调养下,已恢复了五六成,虽仍不能与人全力搏杀,但行动无碍,内力运转也顺畅了许多。他不再终日枯坐思过崖,而是每日巡视各处关隘、哨卡,检查防御工事,指导弟子们演练合击阵法。他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的惶惑似乎就能平息几分。这位年轻的掌门,在接连的巨变与沉重的压力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褪去最后的青涩,变得沉静而坚毅,如同一块被急流冲刷后显露本色的礁石。
然而,历史的车轮并不会因个人的成长而稍有停滞。就在归辛树败亡消息传来后的第十日,坏消息接踵而至。
一名浑身浴血、左臂齐肩而断的弟子,被巡山弟子在华山北麓一处隐秘的山坳中发现。他正是当日跟随归辛树北上的弟子之一,名叫赵毅,凭借着一股悍勇和几分运气,竟真的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回了华山。
正气堂内,烛火通明。赵毅躺在担架上,面色灰败,气息奄奄,断臂处虽经包扎,依旧不断渗出黑血。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向围拢过来的袁承志、梅剑和等人,断断续续地诉说了那场遭遇战的详情,以及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
“……清军……八旗精锐,不下五千骑,由……由贝勒尼堪统领,已……已至潼关!他们……他们知晓了归师伯乃华山派重要人物,从俘虏口中……逼问出了华山虚实……尼堪已放言,要……要踏平华山,剿灭……剿灭前明余孽,以儆效尤……最多……最多三日,前锋必至山下……”
话音未落,赵毅头一歪,最后一口气散去,壮烈殉难。
堂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铁青的脸色。
五千八旗精锐!贝勒尼堪!踏平华山!
每一个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心头。华山派如今能战之弟子,满打满算不过百人,其中还有不少带伤者。如何能抵挡五千虎狼之师?
“掌门!” 崔希敏须发戟张,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闷雷,“鞑子欺人太甚!跟他们拼了!我老崔第一个冲下山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希敏!休得鲁莽!” 梅剑和虽也脸色难看,却尚存理智,厉声喝止,“五千精锐骑兵,岂是匹夫之勇可以抵挡?你冲下去,正中鞑子下怀!”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在山上等死吗?” 崔希敏怒吼,双眼赤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袁承志身上。这一次,目光中除了信任,更多了绝望下的最后一丝期盼。
袁承志站在赵毅的遗体前,久久沉默。他俯下身,轻轻为这位壮烈牺牲的弟子合上未瞑的双眼,动作缓慢而郑重。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堂下每一张或愤怒、或恐惧、或决绝的面孔。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冰封般的沉静。
“崔师兄,” 他看向崔希敏,声音平稳得令人心头发紧,“你的血性,是华山之魂。但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
他走到堂前悬挂的华山地形图前,手指缓缓划过那险峻的山势。
“清军势大,不可力敌,唯有智取,凭借地利,方可有一线生机。” 他的手指点在几处关键隘口,“传我命令:第一,放弃所有外围哨卡,将所有力量收缩回玉女峰、朝阳峰、落雁峰三处主峰及连接要道。第二,将库存的所有弩箭、滚木礌石、火油,全部分发至各险要处。第三,派熟悉小路的精干弟子,连夜下山,尽可能多的搜集毒草、捕兽夹,布置在敌军必经之路上。第四,将所有妇孺、伤者,以及重要典籍,转移至思过崖秘洞。”
一条条命令清晰明确,冷静得不像是在面对灭顶之灾,而是在进行一场寻常的攻防推演。
“掌门,如此一来,山下的基业……” 一位管事长老忍不住道。华山派在山下也有不少田产和联络点。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袁承志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只要人在,华山便在!执行命令!”
“是!” 众人见掌门如此决断,心中稍定,轰然应诺,立刻分头行动。
整个华山瞬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弟子们扛着守城器械奔跑在山道上,工匠们叮叮当当地加固着工事,负责转移的人员则携老扶幼,默默地向后山撤离。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却乱中有序。
袁承志亲自巡视了几处最重要的关隘,尤其是上山的唯一通道“千尺幢”和“百尺峡”。这两处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阻挡清军的关键。
“梅师兄,千尺幢交由你亲自镇守。崔师兄,你守百尺峡。记住,不许出击,只许固守!利用一切手段,消耗敌军,拖延时间!” 袁承志沉声吩咐。
“掌门放心!只要我老崔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一个鞑子踏过百尺峡!” 崔希敏拍着胸膛,眼中燃烧着战意。
梅剑和则凝重地点点头:“我会尽量拖延。”
安排妥当,袁承志回到了玉女峰顶,这里是华山派的中心,也是最后的防线。温青青一直跟在他身边,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承志大哥,我们……能守住吗?”
袁承志望着山下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如同萤火般开始聚集的清军营地火光,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知道。”
他转过身,看着温青青担忧的眼睛,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一缕被山风吹乱的发丝,声音柔和了些许:“但无论如何,我会守在这里,守到最后一刻。”
他没有说什么同生共死的誓言,但这平淡的话语,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加沉重。
就在这时,林平之拄着剑,一步步走了过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掌门,” 他声音有些沙哑,“请让我去守‘老君犁沟’。”
老君犁沟是通往玉女峰的一处险要岔路,虽非主道,但若被突破,也能威胁到主峰侧翼。
袁承志看着他,看到了他眼中那不容拒绝的决绝。他知道,林平之需要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来宣泄内心的痛苦与不甘,哪怕代价是死亡。
“好。” 袁承志没有劝阻,只是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活着回来。”
林平之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拖着并未完全康复的身体,一步步走向他那自己选择的战场。
夜色更深,山风更烈。华山之上,灯火零星,如同暴风雨中最后的航标。
袁承志独立峰顶,衣袍猎猎作响。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金蛇剑,剑身映着清冷的月光和远方敌人的营火,散发出幽暗而决绝的光泽。
五千铁骑,泰山压顶。
华山孤悬,危如累卵。
但他心中那片因迷茫而产生的迷雾,此刻却已彻底消散。
剑在手,意在胸。
守山,便是守道。
除此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