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的决断如同浩荡东风,吹散了笼罩在朝堂之上的争议阴云,也赋予了王坚与陆弘毅在金川推行善后之策的绝对权威与沉重责任。帝国的意志,不再仅仅是停留在奏疏上的文字,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人、财、物,如同强劲的血液,开始注入金川这片刚刚经历剧痛的土地。大军,并未因战事平息而急于班师,而是依照既定方略,化身为一支庞大的“建设兵团”与“治理先锋”,牢牢扎根下来,开始了远比攻城拔寨更为复杂艰巨的“稳固”之路。
一、 营汛如钉,编织天罗地网
战争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宋军的工兵营便再次展现了他们堪比鬼斧神工的效率。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摧毁,更是为了建设与掌控。
在王坚与枢密院详细敲定的布防图上,一个个关键节点被明确标注。这些地点,或位于通往成都等腹地的咽喉要道,如原先的鹰嘴岩、黑云峡等地;或处于几条主要河流的交汇处,控制着水路交通;或雄踞于视野开阔的制高点,足以俯瞰周边数个山谷盆地。
数以万计的士兵,在严格的安全警戒下,挥汗如雨。他们利用当地丰富的石材和木材,依托山势,修筑起一座座永久性的营寨和哨卡(汛地)。这些新的军事据点,与战时仓促修建的堡垒不同,它们规划更为周密,功能更加齐全。外围是坚固的石墙或厚重的木栅,墙上设有垛口和射击孔,四角甚至修建起了望塔楼。内部则分区明确,营房、校场、粮仓、武库、医署、乃至蓄水池和马厩,一应俱全。它们不再是临时性的前进基地,而是帝国权力在此地永久存在的象征。
一座座这样的营汛,如同巨大的铁钉,被牢牢楔入金川的山水之间。它们彼此之间通过烽火、旗语以及定期巡逻的骑兵相连,构成了一张疏密有致、反应迅速的控制网络。任何一处遇袭,周边据点都能迅速预警并支援;任何一股势力想要大规模调动,都难以避开这张“天网”的监视。驻防的士兵们也开始了轮替制度,部分北兵开始返回原籍,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从川西招募的、适应山地气候的士兵,以及少量经过严格审查、被纳入“土兵”体系的归顺蕃兵,这既稳定了军心,也初步尝试了“以蕃制蕃”的融合。
二、 流官履新,植入王化之基
紧随军队脚步的,是第一批经过吏部与陆弘毅共同甄选、精心任命的流官。他们大多年富力强,不乏在西南其他地区任职的经验,怀揣着“教化边陲、建功立业”的理想,也深知此行责任重大、艰险异常。
在重兵护卫下,他们抵达了预设的流官治所——通常就设在某个大型军营的旁边,或者依托某个被改造的、位置重要的大型寨落。没有敲锣打鼓的排场,只有简单的官署揭牌,宣告朝廷命官正式在此开府理事。
他们的工作千头万绪,且阻力重重。首要之务,便是 “清理田土,编户齐民” 。这触动了当地原有权力结构的根基。原先的土司、头人及其亲族往往占有大量良田和山林,而许多普通蕃民则是他们的农奴或依附民。流官们带着胥吏和测量工具,在士兵的保护下,开始艰难地丈量土地,登记人口。他们需要分辨哪些是应予承认的原有权益,哪些是土司凭借权势巧取豪夺而来,哪些是无主荒地可用于屯田。这个过程,充满了争吵、隐瞒、甚至暗中的威胁。流官们必须秉持公心,又要讲究策略,既要推行朝廷法度,又不能激起民变。
其次,是 “审理词讼,推行律法” 。他们设立了公堂,开始受理汉蕃民众的纠纷诉讼。这无疑是对土司传统司法权的直接剥夺。最初,蕃民大多持观望和怀疑态度,不敢轻易告状。流官们便主动巡查,遇到纠纷当场调解、审理,力求公正。一桩桩关于土地、债务、偷盗乃至人命的小案子被公开、公正地处理,逐渐让当地民众意识到,这位“朝廷来的官”似乎真的能主持公道,并非一味偏袒汉人。王法的威严与公正,开始一点点取代土司的“家法”和部落的习惯法。
再者,是 “征收赋税,管理贸易” 。流官们根据清理出的田亩和户口,开始尝试推行与内地大体一致的、相对轻薄的赋税制度,取代原先土司随意的、往往极其沉重的摊派。同时,他们开始在治所设立“官市”,规范交易,打击强买强卖,确保盐、铁、茶等必需品的供应,并征收合理的商税。这让普通蕃民感受到了归顺后实实在在的好处——负担减轻了,生活必需品更容易获得了。
三、 屯田民垦,沃土孕育新机
战争的创伤之一,便是大量土地的荒芜和人口的流失。王坚的“屯田制”开始大规模推行。
成建制的“屯兵”们,脱下沉重的战甲,拿起锄头和犁铧,在分配给他们的肥沃河谷里,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耕作”。他们修建水渠,引水灌溉,将内地先进的农耕技术带入这片土地。这些士兵,既是生产者,也是守卫者,他们的屯垦点,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军事据点,散布在营汛网络之间,进一步巩固了宋军的实际控制。
同时,从四川盆地招募的贫苦流民,也在官府的组织和资助下,扶老携幼,迁入金川。官府给予他们种子、农具,甚至头几年的口粮,并承诺开垦的土地数年内免征赋税。这些汉民带来的,不仅是劳动力,更是汉地的生产方式、生活习惯和文化习俗。他们与屯兵、以及逐渐走出深山、尝试与新政权合作的蕃民交错而居,虽然初期难免有摩擦和隔阂,但共同的土地劳作、互通有无的市场交易,也开始在无声无息中促进着彼此的接触与了解。一片片荒地被开垦成良田,绿色的禾苗在金川的山谷间茁壮生长,这不仅是粮食的产出,更是希望与稳定的象征。
四、 文教渐启,弦歌初动深山
在军事威慑、政治管理、经济渗透逐步铺开的同时,陆弘毅最为看重的“教化”之策,也终于开始落地生根。
在几个规模较大的流官治所和归顺土司的寨子旁,第一批“社学”和“义学”被建立起来。校舍或许简陋,只是几间宽敞的木屋或石屋,但门口悬挂的“明伦堂”匾额,却显得格外庄重。聘请的先生,有的是不得志的内地秀才,有的是军中识文断字的书记官,甚至还有几位被陆弘毅感召、愿意来此传播圣贤之学的年轻士子。
开学之日,场面往往有些冷清。许多蕃民头人对此持怀疑态度,不愿送子弟来学“无用的汉字”。最初入学的,多是些流官、驻军子弟,以及少数被官府奖励政策(如减免家庭赋税)吸引来的、家境贫寒的蕃民孩子。
学堂里,响起了咿咿呀呀的诵读声。“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千字文》的韵律,开始在这片千百年来只有山歌与号子的土地上回荡。孩子们好奇地握着毛笔,在粗糙的纸上描画着横竖撇捺。先生们不仅教识字,也讲解简单的礼仪,讲述忠孝节义的故事。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语言是最大的障碍,文化的隔阂更是需要时间来消融。但毕竟,文明的种子已经播下。偶尔,会有路过的蕃民停下脚步,好奇地听着学堂里的读书声,那陌生的音节里,似乎蕴含着一种与他们祖辈相传的生存法则截然不同的力量。
五、 暗流与应对
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依然涌动。旧有的土司势力虽然被打散、压制,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些心怀怨怼的头人,转入深山,时而出来劫掠落单的士兵或汉民垦殖点,散布流言,恐吓那些与宋军合作的蕃民。经济利益的重新分配,也引发了新的矛盾,汉民与蕃民之间,归顺者与观望者之间,为了土地、水源、山林资源,摩擦时有发生。
王坚与陆弘毅对此保持着高度警惕。军事上,巡逻和清剿从未停止,对敢于冒头的叛乱分子予以坚决、迅速的打击,绝不姑息。政治上,他们恩威并施,对配合治理的土司头人给予赏赐和荣誉,对暗中捣乱者则严厉警告甚至剥夺权位。同时,他们也注重调解民族矛盾,流官审理案件时,力求不偏不倚。
稳固金川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的凯歌,而是一场充满了博弈、妥协、艰辛与希望的漫长跋涉。帝国的统治,正通过这营汛的星罗棋布、流官的勤勉理政、屯民的辛勤垦殖、以及学堂的稚嫩书声,如同毛细血管般,一点点渗透到金川的肌体深处,试图将这片曾经桀骜不驯的土地,真正融入帝国的血脉之中。这是一场无声的征服,其深远影响,将远远超过战场上任何一次辉煌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