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殿 · 夜
烛火摇曳,将用膳的区域笼罩在一片暖黄的光晕中。
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清炒虾仁、芙蓉鱼片、鸡汁焖豆腐,还有一盅温热的山药排骨汤,无一不是谢天歌旧日所爱,且都是温软养胃的菜色。
谢天歌坐在曲应策对面,看着他自顾自地拿起玉碗,为她盛了一碗汤,雾气氤氲了他冷峻的眉眼。接着,他将一双银筷递到她面前。
谢天歌看着那筷子,犹豫了片刻。美食当前,她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谢天歌鲜少会跟美食过不去——被关在蚕园、心如死灰、厌食到几乎油尽灯枯的第一年除外。
想起午后留香殿外的纷乱,谢天歌仍觉得有些恍惚。
这位帝王甚至未曾引用任何繁琐的宫规祖制,只是以最铁血、最不容置疑的姿态,下达了最简单的命令:皇后、贵妃、淑妃及所有后宫妃嫔,不得踏足留香殿。而她谢天歌,除太皇太后外,无需向宫中任何人行礼请安。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如同一道冰冷的铁律,所有人只需遵从。
临走时,曲应策那冰冷的目光落在强作镇定的傅绿水身上,留下了一句更诛心的警告:
“傅绿水,你不是谢天歌,你身后没有三十万谢家军。再不收敛,后果自负。”
一番雷霆手段,众人皆惊惧颤栗,不敢多言半句,慌忙退去。
然而,对于曲应策今晚又要留宿留香殿这件事,谢天歌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别扭至极。
自从她在阿笙面前,鬼使神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头应下那份心意后,她便觉得,自己理应与旁的男人保持距离。
她是曲应策名册上的后妃,这件事她知道,阿笙也知道。
可阿笙似乎从未在意过这层身份,她也本可以不在意,毕竟那个曾与曲应策祭拜过天地祖宗、名正言顺的皇后谢天歌,早已在三年前的圣旨中“暴毙”了。
她本以为自己这个“谢采女”、“谢美人”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可自从曲应策毫无预兆地袒露心意后,这层后妃的身份就变得无比微妙,像一道无形的、关乎道德的枷锁,悄然缠绕上来,禁锢得她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你在想什么?”
曲应策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打破了寂静。
谢天歌抬起眼,对上他深邃的眸光,眼神有些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没什么。”
曲应策也不追问,只是话锋一转,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今日她们面前,也不装了?”
谢天歌知道,他说的是下午她在皇后面前那副嚣张狂妄、寸步不让的模样。自打出冷宫以来,她虽偶有棱角,但大体上还算隐忍乖顺,今日这般近乎挑衅的做派,确实与往日不同。
她放下筷子,语气坦然:“太庙生死一线之时,我与她便已卸下伪装。这时候回宫再继续忍下去,反倒显得矫情虚假了。”
曲应策夹了一箸青菜,淡淡道:“你不怕她报复你吗?”
谢天歌无所谓地撇撇嘴:“她对我下手,又何止一次两次了。”
曲应策抬眼看着她,眼中似有悲凉,又带了一丝孩子气的的怨责:
“这便是你,替我选的皇后。”
谢天歌突然语塞,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脸颊微微发热,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吞吞吐吐:“我……我那时候,以为你们……两情相悦。”
“现在呢?” 曲应策紧跟着追问。
谢天歌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现在……”
现在她当然知道不是,傅绿水于他,不过是政治联姻。但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愿在此刻深入这情感的泥沼。
曲应策似乎也并不真的期待她的答案,见她语焉不详,便不再逼问,随手夹了几样她爱吃的菜放到她碗里,仿佛刚才那句带着怨气的话从未说过。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半晌,谢天歌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眼,声音低低地,带着试探问道:
“你……今晚可以回你自己的寝宫睡觉吗?”
“不可以。” 曲应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谢天歌不死心,又换了个方式,带着点商量的口吻:“那……你可以把软塌挪远一点睡吗?”
“不可以。” 依旧是斩钉截铁。
“你可以去齐乐宫贺兰……”,谢天歌话还未说完,曲应策已猛地放下筷子,目光沉沉地锁住她,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警告:
“谢天歌,你不要挑战我的忍耐极限!”
那眼神中的寒意和不容置疑让谢天歌瞬间噤声。
她想起明日的出逃计划,此刻绝不能节外生枝,引他的疑心。
她只得乖乖闭了嘴,重新拿起筷子,埋头专注地吃饭。
曲应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起身,慢慢走向浴池。
他像昨夜一样,旁若无人地一件件褪去外袍、中衣,露出精壮却布满旧伤与新痕的上身,然后缓缓步入氤氲着热气的池水中,清洗一日的疲惫。绷带和伤药都是太医精心更换过的,但水汽浸润,仍需小心。
谢天歌不知道他在其他嫔妃宫中过夜是何等光景,是否有宫人殷勤伺候。反正在她这留香殿,无人伺候他用膳,更无人伺候他沐浴更衣,所有事情,他都亲力亲为。他似乎……不需要任何人踏入这片被他划定为“她”的领地。
“谢天歌。”
她正兀自出神,曲应策的声音隔着缭绕的水汽传来。
“什么事?”她应道。
“纱布弄湿了,帮我换一条过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
“好。”谢天歌爽快地答应。照顾伤患,在她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
她起身走到那雾气弥漫的浴池边。旁边的紫檀木架上,天禄司早已按照帝王的吩咐,整齐地摆放好了干净的寝衣、贴身衣物,还有一叠雪白的纱布和一大盒宫廷御制的金疮药。
谢天歌对此并不陌生,甚至可称得上熟练。毕竟,她曾贴身照顾他腿伤三个月。她利落地将干净的纱布裁好,均匀地抹上清凉的药膏,准备给他递过去。
刚一转身,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一个温热的、带着湿气和水珠的男性胸膛!
鼻尖瞬间充斥着他身上独特的、混合了龙阙香与药味的凛冽气息,以及……赤裸肌肤带来的强烈视觉与触感冲击。
谢天歌不管眼前看到了什么,猛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凭着感觉将手中准备好的纱布往前一递,声音都绷紧了:“给……给你!”
曲应策垂眸,看着眼前这个紧闭双眼、睫毛微颤、连耳根都红透了的谢天歌,心里既有一丝被她如此排斥的难受,又觉得她这副前所未见的、带着惊慌与纯稚的模样,奇异般地更加撩动他的心弦。
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刻意放得平淡:
“我穿了衣服的。”
谢天歌闻言,这才敢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果然,见他下身穿着绸裤,松垮的寝衣外衫也随意披着,只是胸膛袒露。那左胸下方的伤口虽然已经结了一层薄痂,但周围依然红肿得厉害,看着便觉疼痛。
谢天歌救人、照顾伤患的心思占了主导。她立刻像个医者般,指挥道:“你先坐下,我帮你包扎。”
曲应策依言,赤着脚,走到一旁的椅上坐下。
谢天歌走近,动作轻柔地重新上药,然后用干净的新纱布仔细缠绕、打结。她神情专注,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认真的模样,与四年前在军营里,照顾他伤腿时,几乎一模一样。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
曲应策有些恍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感受着她指尖偶尔不可避免的、轻柔的碰触,那颗因她而千疮百孔、冰冷坚硬的心脏,似乎开始在她这专注的凝望与触碰下,自动地、贪婪地汲取着温暖,慢慢修补,重新凝结出一种熟悉的、名为“幸福”的渴望,那渴望的核心,永远是她。
谢天歌完全沉浸在照料伤患的状态里,对自己指尖碰触到他皮肤带来的微妙影响浑然不觉。
她身上那清冽的幽兰花香如此近距离地萦绕,她微凉柔软的指尖每一次无意的擦过,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曲应策的身体里漾开一圈圈难以控制的涟漪。
他的脖颈渐渐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耳尖更是烫得惊人。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几乎是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好了。你去接着吃饭吧。”
谢天歌刚好打完最后一个利落的结,闻言点头,语气如常:“好。”
说完,她果然毫不留恋地转身,径直回到餐桌旁,重新拿起筷子,真的开始认真夹菜,继续享用她的晚餐,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
曲应策看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对自己“用完即弃”的坦然,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可那酸涩中,又诡异地夹杂着一丝失而复得的微弱欣喜。
无论如何,她此刻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