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一场大雪,将整个皇宫装点得银装素裹。
凤藻宫东侧的挽棠轩内,那被誉为“冬双绝”的红梅与蜡梅,竟在雪后同时盛放,红如烈焰,黄似蜜蜡,幽香暗浮,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一株开得最盛的梅花树下,悬着一架精致的秋千。
阿莹早已细心地在秋千板上铺了厚厚的软垫。
此刻,谢天歌正慵懒地倚在秋千上,小脑袋无力地靠着其中一根冰冷的秋千绳,怀里紧紧抱着慕容笙送的那个暖手小炉,稳稳地贴在自己依旧隐痛的小腹上。
她脸色有些苍白,被院中积雪和红梅的色彩一衬,竟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鲜活,多了几分罕见的柔弱静美。
谢天歌望着枝头傲雪的红梅,闷闷不乐地感叹:“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眼看就要上环陵雪山猎狼了……”
阿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气味浓重的汤药走过来,见状忍不住担忧道:“小姐,您怎么又出来了?外面风冷,屋里烧炭火,暖和多了。”
谢天歌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屋里闷得慌,还是外面风景好,看着心里也舒畅些。”
今日阿莹给她穿戴得极为精心暖和。内里是好几层加棉的柔软衬裙,外面套着一件粉嫩的锦缎小袄,最外还罩了一件厚实保暖、紫粉色底绣着银色缠枝花纹、带着蓬松白狐裘领子的华丽披风。就连她略显慵懒的发髻上,阿莹都细心地点缀了几朵雪白与粉红相间的精致绒花。
这一身打扮,衬着雪景梅枝,让她整个人像是贪食人间烟火的小狐仙,娇俏又惹人怜爱。
阿莹将药碗递过去,柔声劝道:“小姐,刚熬好的药,太医吩咐了一定要趁热喝才有效。”
谢天歌看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小脸皱成了一团,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这药……真的好苦啊……”
阿莹早有准备,伸出另一只手,掌心躺着两颗用油纸包着的蜜饯:“小姐,喝了药,吃了蜜饯就不苦了。”
谢天歌依然苦着脸,声音带着委屈:“早上不是试过了嘛……先苦后甜,那苦味也还是在嘴里久久不散,一样的难受。”
阿莹苦口婆心地继续劝:“小姐,太医说了,您体质特殊,于这女子月事上尤为不适,必须慢慢用药调理,否则月月都会如此难受。小姐就先忍一忍,为了以后不疼……”
谢天歌看着那碗药,像是要赴死就义般,深吸一口气,接过药碗,闭着眼睛喝了一小口。
然而仅仅这一小口,那极致的苦涩味便瞬间在她口中炸开,刺激得她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当场吐出来。
“不行不行!太苦了!”她连连摇头,像是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般,迅速将药碗塞回阿莹手里,双手抓住秋千绳,把小脸深深埋了进去,声音闷闷地带着耍赖,“太苦了!我喝不下!阿莹你快拿走吧……就跟姑姑说……说我已经喝过了就是了!”
“可是小姐……”阿莹的话还未说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谢天歌还以为她终于放弃劝说了,正暗自松了口气,却见眼前又伸过一只青瓷碗,碗中也是深色的药汁。
谢天歌干脆闭着眼睛连连摇头:“不喝不喝!说了不喝!苦死了!”
“我开的药,不苦。”
一个清润温和、令人安心的声音,如同春风般拂过耳畔。
谢天歌猛地一怔,倏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人时,灿烂的笑容瞬间从她的嘴角漾开,一直蔓延到眼底,驱散了所有的苍白与郁闷,她惊喜地叫出声:“阿笙!”
只见慕容笙身披一件月白色狐裘毛领的披风,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束着,大半青丝披散在肩头,发梢上还沾着些许未化的、柔软的雪花。
此刻,他正蹲在秋千前,目光温温柔柔地注视着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
再仔细看,他手里端着的药碗,色泽和气味似乎都与阿莹那碗有所不同。
慕容笙将碗往她面前又递了递,声音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相信我,不苦。”
谢天歌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她捧起那只碗,先是试探性地、极小口地抿了一下。
随即,她的眼睛惊讶地睁大,紧接着便开心地弯成了两弯小月牙,不再犹豫,“咕嘟咕嘟”几下,便将一整碗药喝得干干净净!
慕容笙眼底笑意更深,极其自然地从手中的蜜饯包里拈起一颗蜜饯(这是刚才从阿莹手里拿过来的),递到谢天歌嘴边。
谢天歌一手有个药碗,另一只手有手炉,便索性直接张开小嘴,就着他的手,将那颗蜜饯含了过去。
柔软的唇瓣甚至不经意地轻轻吮吸了一下他的指尖。
那猝不及防的、温热湿软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慕容笙的指尖,直抵心脏,让他心头猛地一缩,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上一抹绯红。
谢天歌吃完一颗,意犹未尽地看着油纸包。慕容笙又从善如流地拈起第二颗,再次喂到她嘴边。
这一次,她依然是一样的吃法!
即便是慕容笙早有心理准备,那抹耳尖的绯红还是悄然蔓延到了脖颈。
他从谢天歌手中拿过空药碗,看也未看,随手向后轻轻一抛。
那碗竟如同长了眼睛般,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丈开外的石桌正中央,悄无声息。
慕容笙这才伸出修长宽大、温暖干燥的左手,平摊到谢天歌面前,声音温和:“把手伸出来。”
谢天歌笑眯眯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放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另一只手依然宝贝似的抱着怀里暖乎乎的小手炉。
慕容笙手指轻轻搭在她的腕间脉门上,垂眸凝神,仔细诊断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换了她另一只手继续把脉。
谢天歌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满是疑问:“阿笙,我以后可以不再喝那么苦的药了吗?我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呀?下一次……肚子还会不会这么疼了?”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带着孩子气的依赖。
慕容笙耳尖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又被她这样私密的问题问红了,但他依旧耐心地一一回答:
“我开的药,不苦。”
“这次的腹痛,大概再过三日便会好。”
“下一次……或许还会有些不适,但绝不会再如这次般剧痛难忍。”
“只要你按时服用我配的药,坚持半年,便能调理好根基,日后便不会如此难受了。”
谢天歌望着他,仿佛看到了最坚实的依靠,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安心和信赖。
慕容笙被她这般灿亮的目光看得心神荡漾,他轻咳一声,站了起来。
他身姿挺拔如松,披着月白狐裘,墨发轻垂,立于红梅白雪之间,长身玉立,清华高贵,宛如不小心坠入凡间的谪仙。
他自然而然地绕到谢天歌身后,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轻轻地、有节奏地推着秋千。
秋千微微晃动,带起轻柔的风,拂动着谢天歌鬓边的发丝和披风上的绒毛。
她开始散漫地问着一些话,声音随着秋千起伏:
“我去不了雪山了……那二组最后是谁去环陵雪山啊?”
“三殿下和李济才去。若只是猎狼,他二人足以应对。”
“我原本……是打算去猎一头最大最威风的白狼的……还想用它的牙齿做两条项链,送给大哥和二哥呢……”
“雪山随时可去,我陪你去。你看中的那头白狼,定然跑不了。”
谢天歌听得心里暖暖的,连连点头,笑声清脆:“那说好了!你陪我去猎狼!”
“嗯,说好了。”
“赫连誉呢?”
“回北疆世子府了。”
她又想起什么,问道:“我听大哥说,你最近特别忙?”
“是,陛下命我暂管禁军,整顿军务,千头万绪。”
“那要忙到什么时候呀?”
慕容笙耐心回答:“大约到明年年初吧。待陛下选定新的禁军统领,交接完毕便好。”
谢天歌像有说不完的话,继续问:“那……慕容家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吗?我上次听大哥说,你家里人给你找很多……‘长大了才会有的麻烦事’?”她复述着谢绽英那模糊的说辞。
慕容笙瞬间明白了谢绽英指的是什么(催婚联姻之类),他不由得失笑,摇了摇头,语气轻松淡然:“那些事我能处理……不算麻烦。”
显然能让他费心的不是这些事。
远远的,阿莹安静地站在廊下角落,看着这幅宛若天成的画卷,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柔和的笑容,仿佛看到了世间最圆满、最珍贵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