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因他这动作，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看着韩北近在咫尺的，没什么表情的侧脸，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这样……你是不是……能解气一点？”左航终于发出声音，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了韩北耳朵里。
韩北猛地转回头看向他，眼神里猝然闪过一抹难以置信的愕然。解气？
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以及某种难以名状刺痛感的情绪，猛地冲上韩北的喉咙，堵得他胸腔发胀，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想过千万种让左航偿还的方式，或许是堂堂正正的击败，或许是让他也尝尽屈辱，却独独没想过，会是眼下这种。
他死死盯着左航那双曾经锐利逼人，如今却黯淡无光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丝毫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强撑的平静。
视线下滑，落在他破损衣物下仍在渗血的伤口上……心里那股酸涩胀痛的感觉愈发强烈，几乎要撑裂他的冷静。
他恨左航吗？
恨。
毋庸置疑。
那些断腿的剧痛，内伤反复折磨的深夜，断腿的痛苦，内伤的折磨，他有多少个晚上因为旧伤疼得睡不着，有多少次因为脏腑的毛病使不上全力。
那些在鬼门关打转的日子，无数次在鬼门关前徘徊的绝望，都是左航亲手赋予的。这笔血债，他刻在骨头上，一分一毫都未曾忘记。
可现在，看着左航因为这所谓的，由他人施加的“偿还”而被践踏成这副模样，他为什么感受不到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意？反而有种说不清的暴戾冲动？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韩北后退一步，近乎仓促地猛然转过身，用挺直的脊背隔绝了左航的视线。他狠狠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未能平息胸腔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他韩北，何时如此失态过？竟会被一个曾将他推入深渊、如今又自作自受的人，扰乱心绪至此？
他怕自己下一瞬会失控，会做出连自己都无法预料和理解的事情。
或许是掐着左航的脖子质问他为何如此不堪一击，或许是……另一种更荒谬的，他不敢深想的冲动。
韩北紧了紧拳头，终是未再回头看一眼，决然迈步，几乎是逃离般快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囚室。
门外，医生和守卫还在等候。
韩北没有给予丝毫目光，亦无只言片语，经过他们身边时，带起的冷风让距离最近的下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看完了，走吧。”
韩北的背挺得笔直，即使难受到不想说话，还是和周云山打了声招呼。
但跟在后面的周云山却能感觉到，这位少主身上散发出的寒气，比来的时候更重了，那是一种……心硬下来，或者下了某种狠心之后，才会有的决绝的冷。
坐进车里，姜小风透过后视镜瞥见韩北紧闭双眼，面色沉郁的模样，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只是平稳地启动引擎。
直到车子开下山，汇入城市夜晚的车流，远离了老宅那片让人压抑的阴影，韩北一直紧绷的后背，才几不可查地松了一点。
他依旧闭眼靠着椅背，但那只紧握了一路的拳头，开始慢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极为僵硬地松开。
掌心，是四个深可见血的掐痕。
也是将他从险些失控的情绪边缘拉回现实的证据。
这一次，他是真的，感觉到疼了。
那种疼不是来自身体，而是心里。
左航那点故意示弱，引他愧疚的心思，他并非毫无所觉。可正是这种“故意”，这种将自身伤疤作为筹码摊开在他面前的行为，像一把刀子，反复切割着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防线。
他高估了自己面对左航惨状时的冷静，也低估了那份连自己都尚未理清、却已根植心底、无法轻易割舍的在意。
更低估了他父亲的手段。
这场“探望”，本身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警告。
回到小院，石川如常守在门口，见到韩北异常难看的脸色，眼神一凝，却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躬身。
韩北径直穿过客厅，反手锁上卧室的门。他没有开灯，直接走进浴室，拧开冷水龙头，任由冰冷刺骨的水柱从头顶倾泻而下，瞬间浸透了衬衫。
刺激着背后尚未完全愈合的鞭伤，带来一阵阵的刺痛。
这生理上的强烈刺激，让他混乱灼热的思绪终于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他需要这绝对的冰冷和安静，来重新掌控局面，来布下接下来的棋。
冷水顺着黑发流淌而下，但他脑海里反复闪回的，依旧是“静心苑”地下囚室里，左航被铁链锁着、遍体鳞伤、却强装平静的模样，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这样……你是不是能解气一点？”
解气吗？
韩北闭上眼，水流声掩盖了他一声极轻的、近乎自嘲的叹息。
他非但没有感到丝毫解气，反而有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他脊背压弯的负罪感，如同湿透的衣物般紧紧缠绕着他。
是他。是他将左航卷入了韩家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不会注意到左航，更不会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来惩戒，来警示。
如果他当初能更决绝的和左航撇清关系，能在父亲面前将那份在意掩藏得更深……
这种认知，比亲眼目睹左航的惨状，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力的愤怒和钻心的难受。
冰水持续冲刷，直到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胸腔里那股酸涩的胀痛被强行压下，理智重新夺回主导权，韩北才缓缓睁开眼。
愤怒和心痛依旧在血液里流淌，但此刻，它们不再是无序的冲撞，而是被强行导入了更冷静，更危险的轨道。
他韩北，从来就不是一个只会被动承受的人。
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的反击会比任何人都要冷静，也都要狠绝。
父亲教给他的第一课，就是如何在绝境中寻找反击的契机，如何将情绪转化为精准打击的力量。
现在，是该运用这一切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