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航的声音平稳如常，听不出丝毫波澜：“病人需要换衣物。”他甚至没有看韩北一眼。
护士应声前去准备。
左航这才将视线重新投向韩北，韩北依旧维持着侧脸的姿势，仿佛只要不看，就能从这令人窒息的现实里逃离。
护士很快拿着干净的衣服返回。
左航没有离开，就站在一旁，看着护士动作利落地准备协助韩北更换身上那套在卫生间里弄皱的病号服。
护士走到床边，温和地对韩北笑了笑，便伸手要帮他解开身上那件弄皱的衣袍的扣子。
韩北几乎是立刻抬起手，虚软地格挡了一下，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模糊的气音：“……我自己来。”
他死死盯着胸前那颗小小的塑料纽扣，用尽全部意志力集中在那一点上。
不能连这点小事都做不了。尤其是在左航面前。
护士看了看左航，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才退开半步，但没走远。
韩北吸了口气，手指颤巍巍地摸到第一颗扣子。指尖又麻又木，根本不听使唤。
脑子里想着“捏住，穿过去”，可手指就像别人的一样，笨拙地一次次从扣子上滑开。明明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手却总是对不准位置。
越急，手抖得越厉害。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呼吸也跟着重了。
折腾了好几分钟，才勉强解开两颗，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穿衣服的孩子，
期间还因为指尖无法发力而差点撕扯到布料。
最后两个扣子，无论如何他都无法解开。
他喘着粗气，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他看着自己这双不中用的手，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来。
这不是力量问题，是连接中断，是协调崩坏，是他脑子里内部系统出现的故障。
恢复的道路，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漫长和曲折。
然而，韩北的执拗，不允许他变成被人掌控的废物。
他不甘心，咬着牙想干脆把衣服从背后扯下来。
但虚软无力的核心肌肉根本无法支撑他完成这个动作。
刚试着扭动身体，腰腹就一阵发软，眼前猛地发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床边歪倒。
一直没说话的左航一步上前，稳稳扶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原位。那只手很有力，在他肩上停留了片刻！
感受到肩膀上扶过来的大手。
韩北脱衣服的动作僵在原地，所有的努力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
所有的挣扎在这一下之后，也彻底泄了气。他不再动弹，认命地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
左航这才收回手，朝护士看了一眼。
护士立刻上前，利索地帮他脱下衣服，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
整个过程，韩北像个木偶，任由摆布。
每一次翻动、触碰，都像是在嘲笑他刚才那点可怜的坚持。
换好衣服，护士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韩北偏过头，盯着墙壁，一动不动。
左航走近两步，站到他视线能及的地方。
“下次，按铃。”左航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句清晰，确保韩北能通过口型读懂。
仅仅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却比任何长篇大论的训斥更让韩北感到刺痛。
这两个字彻底否定了他刚才所有的挣扎和努力，将他试图维护尊严的行为定义为毫无意义的愚蠢和麻烦。
片刻后，左航终于转身，脚步声沉稳地消失在门外。
门关上的声音韩北听不见，但他感觉那扇门合拢的震动。
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一把扯过被子，兜头盖脸地把自己蒙了进去，动作大得差点扯到输液管。
他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头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狼狈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隐隐作痛，尤其是耳朵里，传来一阵阵钝痛。
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这个事实几乎把他击垮。
被子里的空气越来越闷，但他宁愿憋着也不想出去面对这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几乎要溺毙在这种自我厌弃的情绪中时，蒙在头上的被子边缘忽然暗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挡住了天花板的灯光。
紧接着，床头柜上响起了轻微的碰撞声——他听不见，却能感觉得到，来的不是左航，是护士。
护士看到他蒙着头，但并未多言，只是例行公事地记录了一下床头的仪器数据，然后轻轻拍了拍鼓起的被子。
韩北慢慢拉下被子，露出眼睛，眼神里还带着未散尽的狼狈和警惕。
护士对他笑了笑，指了指放在床头柜上的水和药，又指了指他，示意他需要服用。然后她拿出纸笔，快速写下几个字：左先生说您可能需要吃点止痛药。
左航……他连这个都预料到了。
韩北的心又是一沉，一种被人看得透透的恐慌感攫住了他。
他没碰那药。身上的疼能靠药压下去，心里那种被扒光了、无力反抗的屈辱，没药可医。
接下来的几天，左航没有再出现。
但这并未让韩北感到丝毫轻松。
他甚至不敢再轻易尝试下床，之前那次失败的独立带来的后果太过惨痛。
他无法预测左航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出现，又会因为他哪一个不自量力的行为而再次“恰好”地插手。
但韩北骨子里那点东西没丢。
就算年轻气盛被碾碎了，底子里还是倔。
日子在无声的对抗和极其缓慢的恢复中过去。
左航消失了快半个月。
期间让人送了几本书过来。
韩北起初看都不看，全堆在墙角。
可实在是闷得发疯，最后还是翻开了。除了些打发时间的书，里面居然混着几本教基础手语和读唇语的入门教材。
韩北冷着脸翻看，手指划过书页上清晰的口型图。从最简单的“你好”、“谢谢”开始。
他懂左航的意思。上次在卫生间的狼狈，不光是因为身体虚，也因为他成了聋子、哑巴，完全被隔绝在外。
左航连他这份无能都精准戳中，还“贴心”地送了解决方案来。
韩北记性好，观察力本就强，读唇语更是被现实逼出了点经验。半个月，足够他摸到点门道，看懂些简单的日常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