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雪（五）
收养程序像一列启动缓慢但方向明确的火车，载着这个家庭驶向未知的领地。第一个停靠站，是律师事务所。
坐在宽大的核桃木办公桌对面的是周律师，林静的大学同学，一个做事干练、眼神锐利的女人。她面前摊开着厚厚的文件。
“这是《收养协议》草案，”周律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赵伟和林静之间移动，“基于你们提供的情况——孩子生母已故，生父情况不明，且无其他直系亲属主张抚养权——程序上会相对简化。但有几个关键条款需要你们确认。”
她翻到用黄色标签标记的一页。
“首先是‘完全收养’与‘不完全收养’的选择。完全收养意味着法律上切断与原生家庭的所有关联，孩子将完全视为你们的婚生子女，享有同等继承权，档案也将被封存。”
林静感到赵伟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不完全收养呢？”他声音有些发涩。
“孩子保留与原生家庭的部分法律联系，比如某些情况下的继承权。档案相对开放，成年后有权查询自己的身世。”周律师解释道，然后顿了顿，“我个人建议，为了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家庭的完整感，‘完全收养’是更常见的选择。”
林静注意到赵伟放在膝盖上的手悄悄握成了拳。她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
“我们需要考虑一下。”林静对周律师说。
回家的路上，车里异常安静。安安在后座玩着玩具，小雨在婴儿提篮里睡着。红灯时，赵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封存档案……意味着她将来可能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苏媛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林静打断他，目光直视前方，“你觉得那样对不起苏媛，好像我们抹去了她存在的痕迹。”
赵伟沉默了，这等于默认。
“但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什么对小雨最好。”林静继续说，语气平静却坚定，“一个不被外界质疑的身份，一个完整归属感的童年。至于她的过去，我们可以等她长大了，在合适的时机，由我们来告诉她。这比冷冰冰的档案更有温度，不是吗？”
赵伟深吸一口气，将车缓缓停在小区停车场。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转过头，看着林静：“你愿意告诉她？关于苏媛？”
“她是小雨生命的一部分，否认她，就是否认小雨的一部分。”林静解开安全带，声音柔和下来，“但我们才是小雨的未来。这一点，必须明确。”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了，赵伟从书房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陈旧的铁盒。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到了客厅，放在林静面前。
“这是苏媛去世后，她母亲转交给我的。”赵伟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说，苏媛生前交代过，如果有一天她出了什么事，把这些交给我。”
林静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没有赵伟年轻时的照片，也没有情书。只有几本孕期日记，一叠超声波照片，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未来照顾我孩子的人”。
林静拿起那封信，看向赵伟：“你看了吗？”
赵伟摇头：“没有。我不敢。”
林静沉默片刻，然后将信放回盒子里，盖上了盖子。
“收起来吧。”她说，“这不是给我们看的。这是留给小雨的礼物，等她成年那天，由我们亲手交给她。让她知道，她的生母非常爱她，并且为她考虑得那么长远。”
赵伟的眼眶瞬间红了。他握住林静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谢谢你，静静。”他哽咽着说。
一周后，他们再次坐在周律师的办公室。
“我们决定选择‘完全收养’。”林静平静地宣布，同时紧紧握着赵伟的手，感觉到他手心的潮湿，“但我们有一个额外的、非法律性质的请求。”
周律师抬起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我们想请你作为第三方见证人，保管一份给孩子的信和一些物品。”林静从包里拿出那个铁盒，现在已经用漂亮的包装纸包好，系着简单的丝带，“在她年满十八岁那天，请代为转交。这上面有约定的日期。”
周律师略显惊讶，但很快恢复了专业态度。她接过盒子，仔细地贴好标签，放入一个档案袋中。“这是一个非常……有人情味的安排。我会履行这个委托。”
在签署正式文件的那一刻，林静看着乙方签名处“林静”两个字，笔尖有瞬间的停顿。然后，她坚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放下笔时，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某个悬而未决的章节，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开律师事务所时，天空飘起了细雨。赵伟抱着小雨，林静牵着安安，一家人站在屋檐下。
“下雨了。”安安指着天空，奶声奶气地说。
赵伟低头看着怀里的小雨，婴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天空坠落的雨丝。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种释然。
“是啊，下雨了。”他把小雨往怀里拢了拢，用外套遮住她，“但我们有小雨伞。”
林静闻言，也笑了。她撑开一直放在包里的折叠伞，举过一家人的头顶。
伞下的空间不大，却足够容纳他们四个。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细密的声音，像是一首温柔的催眠曲。林静看着身旁的丈夫，和他怀中的女儿，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儿子。
这个由谎言开始的故事，正被他们用真诚和勇气，一页一页地改写。
回家的路很短，但他们的路还很长。而此刻，在这片共同的屋檐下，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象征的，他们都找到了暂避风雨的方法。
小雨在赵伟怀里动了动，发出满足的咿呀声。林静伸出手，轻轻拂去落在婴儿脸颊上的一丝水汽。
这一次，掌心的触感不再是转瞬即逝的冰凉，而是真实而恒久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