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二)
王方良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92,407.15元,喉咙发紧。明明已经还进去两万多了,债务却不减反增。利息像一条贪婪的蛇,日夜不停地吞噬着他们微薄的还款。
方良,吃饭了。张敏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来了。他锁上屏幕,深吸一口气走向餐桌。三菜一汤,比从前简单许多,但张敏总是尽力让每顿饭看起来像样些。她坐在餐桌旁,怀里抱着四个月大的儿子喂奶,眼下是两片明显的青黑。
王方良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她碗里:你多吃点,最近瘦太多了。
张敏摇摇头,把鱼肉又夹回盘子里:你干活累,你吃吧。她的目光扫过丈夫手上新添的伤口和老茧,嘴角微微抽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种克制的体贴比争吵更让王方良心痛。自从债务曝光后,张敏再没提过这件事,只是默默地卖掉了首饰,联系了工作,甚至学会了在菜市场跟小贩一分一毛地讨价还价。曾经的幼儿园老师,现在连一杯奶茶都舍不得买。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王方良瞥见那个熟悉的号码,手指一颤,筷子掉在了地上。
又是催债的?张敏问,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王方良点点头,弯腰捡起筷子,借机掩饰自己发红的眼眶。这些催债电话像定时炸弹,不分昼夜地响起,每次铃声都让他胃部绞痛。
明天我去找我堂弟借点钱。他低声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张敏猛地抬头:王磊?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会求他吗?
王方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磊,他那个做建材生意发了财的堂弟,每次家族聚会都要炫耀新买的路虎,明里暗里嘲笑他在工厂打工没出息。去年结婚时,王磊假惺惺地要借他钱,条件是要在婚礼上当主婚人,好让所有亲戚看看他的。
没别的办法了。王方良苦笑,至少他是亲戚,利息不会像网贷那么高。
张敏放下孩子,突然抓住他的手:我们一起去。
王方良想拒绝,但看到妻子眼中的坚决,只能点头。他不想让张敏看到自己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但更不敢再独自承担任何决定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站在市中心一家高档餐厅门前。王磊选的地方,说是边吃边聊。王方良穿着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放松点。张敏轻声说,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领,大不了就是被拒绝,我们又不是没经历过。
王方良想说些什么,却看见王磊那辆白色路虎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先是一双锃亮的皮鞋,然后是笔挺的西装,最后是那张总是带着傲慢笑容的脸。
良哥,嫂子!好久不见啊!王磊热情地招呼,目光却在他们朴素的衣着上快速扫过,宝宝没带来?
在家让我妈看着。王方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餐厅里冷气十足,王方良却觉得更加燥热。王磊熟门熟路地点了几道招牌菜,一瓶红酒,然后才切入正题:听说你们最近遇到点困难?
王方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借三万块钱,半年内还清,利息按银行的算。
王磊摇晃着红酒杯,似笑非笑:良哥,你知道现在民间借贷什么行情吗?月息至少两分。
张敏的手在桌下猛地攥紧了王方良的衣角。月息两分,半年光利息就要三千六,简直是趁火打劫。
磊子,咱们是亲兄弟...王方良的声音越来越低。
亲兄弟明算账嘛。王磊夹了一块龙虾肉,不过呢,我最近倒是有个提议。
王方良抬起头,对上堂弟闪烁着算计的眼睛。
我新开了个门店,缺个看店的。良哥要是愿意来,工资四千五,包吃住。这三万就当预支工资了,怎么样?
王方良感到一阵眩晕。四千五,比他打三份工加起来还少,而且包吃住意味着要离开家。他转头看向张敏,发现妻子的脸色煞白。
这...我得考虑考虑。王方良艰难地说。
王磊大笑起来:良哥,你现在还有资格考虑吗?听说催债的都找到厂里去了?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音,要不是看在大伯的面子上,这种赔本生意我才不做呢。
王方良的拳头在桌下握紧又松开。他想起父亲佝偻的背影,想起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两千块钱,那是她的退休金...
我们接受。张敏突然开口,声音清晰而坚定,但我有个条件——合同写明工作时间,每周至少一天休息,让我丈夫能回家看孩子。
王磊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平时温顺的嫂子会这么强硬。他耸耸肩:行啊,嫂子开口了当然没问题。
离开餐厅时,王方良手里攥着一张三万元的支票,却感觉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炭。王磊最后拍着他肩膀说的那句良哥,以后跟我混吧还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像耳光抽在脸上。
别想了,至少能撑过这个月。张敏轻声说,伸手想挽他的胳膊,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回到家,王方良一头扎进浴室,让热水冲刷着身体,却怎么也洗不掉那种被羞辱的感觉。出来时,他发现张敏正在整理他的衣物。
你这是干什么?他声音沙哑地问。
你明天不是要去王磊那儿上班吗?我给你准备了几件换洗的。张敏头也不抬地说,手上动作不停。
王方良突然爆发了:你就这么急着把我送走?觉得我丢人是吗?
张敏猛地站起来,眼里闪着泪光:王方良!是你自己说要借钱,是你答应去工作的!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我没怪你!他大吼,我只是...只是...声音突然哽住,他蹲下身,像受伤的野兽般呜咽起来。
张敏站在原地没动,任由他发泄。等哭声渐弱,她才走过去,轻轻抱住他的头:我们没得选,方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我们只能忍。
王方良紧紧抱住妻子的腰,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他知道张敏是对的,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痛苦都更折磨人。
第二天一早,王方良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了王磊的建材店。店面很大,装修豪华,但位置偏僻,客流量少得可怜。所谓的其实就是打扫卫生、清点库存,偶尔接待零星顾客。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王磊每天中午来店里,都要当着店员的面他的债务情况。
一周后的晚上,王方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发现张敏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脸色异常苍白。
怎么了?他问,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张敏转过屏幕,上面是一封电子邮件:我姑姑在澳大利亚开的幼儿园缺一个有经验的老师,月薪折合人民币两万五,包食宿。
王方良瞪大眼睛:澳大利亚?那么远...
六个月合同,如果表现好可以续签。张敏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算上来回机票,半年能挣差不多十五万。
十五万。这个数字让王方良头晕目眩。足够还清所有债务,还能剩下一些作为生活费。但澳大利亚...那可是地球的另一端。
孩子怎么办?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我查过了,可以办家属签证带宝宝一起去。张敏停顿了一下,或者...留在国内让你带。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王方良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让妻子独自去异国他乡打工?或者更糟,让才四个月大的孩子离开母亲?
你...想去吗?他艰难地问。
张敏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想活下去,方良。我想让我们的孩子有奶粉喝,有干净尿布用。我想晚上睡觉时不用被催债电话惊醒。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王方良心里。他想起上周偷偷去医院检查时医生的警告——长期压力和过度劳累已经让他的胃出现了溃疡前兆。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真的会垮掉。
去吧。他听见自己说,带着孩子一起去。我...我留在这里继续还债。
张敏震惊地抬头:你让我一个人带着宝宝去国外?
总比让孩子没有妈妈强。王方良苦笑,我这工作走不开,王磊的合同签了半年。
可那是澳大利亚!万一孩子生病了怎么办?语言不通怎么办?张敏的声音开始发抖。
王方良突然单膝跪地,握住妻子的手:敏敏,我们没得选。这个机会能救我们全家。你放心,我会拼命工作,尽快把债还清,然后...然后如果你还想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张敏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我怕...我怕这一走,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王方良没有回答,因为他心里也有同样的恐惧。但他知道,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要在放手与坚持之间做出最痛苦的选择。
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像暴风雨中紧紧相依的两棵树。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一对年轻夫妻正面临着怎样的人生抉择。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张敏轻轻推醒了王方良:我决定了,我要去。但我不带孩子,他太小了,经不起折腾。
王方良猛地坐起:那孩子怎么办?
交给我妈带半年。张敏的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我会每周视频,会拼命工作,会以最快的速度把钱寄回来。而你,王方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瞒我任何事了。不管多难,我们一起面对。她紧紧盯着丈夫的眼睛,否则,我就真的不回来了。
王方良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女人最后的底线。他郑重地点头,将妻子搂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抵挡所有即将到来的风雨。
在晨曦中,他们静静地依偎着,听着婴儿均匀的呼吸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此刻,他们选择了并肩而战,而不是各自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