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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姐的业务(二)

王姐消失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我们公司短暂地激起几圈涟漪,便迅速沉底,被日常的喧嚣彻底淹没。她的角落很快被一台嗡嗡作响的旧打印机和几摞积灰的宣传册占据,那盆枯死的绿萝残骸早已不知所踪。生活自顾自地向前奔流,冲淡了所有关于她的疑问和那场屏风后惊心动魄的窥探。小陈依旧忙碌,只是偶尔在茶水间愣神,目光扫过那个被杂物填满的角落时,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直到三个月后一个沉闷的午后,空气黏稠得化不开。我和小陈顶着烈日跑客户,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小陈提议去街角那家新开的“四季茶社”歇脚喝杯冰饮。推开门,冷气裹挟着茶叶的清香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然而,就在我们走向空位时,小陈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

靠窗的雅座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微前倾,对着对面一位头发稀疏、穿着考究polo衫的中年男人低声说着什么。是王姐。她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硬的浅灰色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疲态的额头。她面前没有茶点,只有一杯白水。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面前那份摊开的旅游行程单的边缘,纸张被揉得起了毛。她对面的男人,后来我们知道姓孙,是另一家小型旅行社“悦途”的老板,此刻正用一种审视货物般的挑剔目光打量着王姐,嘴角向下撇着,偶尔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啜饮一口,显得漫不经心。

“王姐?”小陈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

王姐闻声抬头,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像平静湖面被风吹皱。她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捏紧了那张行程单。但仅仅一瞬,那慌乱便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覆盖。她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随即目光迅速垂落,重新聚焦在那份行程单上,仿佛那上面写着决定她命运的符咒。孙老板的目光则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审视,在我们两人身上扫了个来回,鼻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

小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含糊的“哦”,拉着我在不远处一个能隐约听到他们谈话的位子坐下。

“王女士,”孙老板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一声脆响,“你的情况,我大概了解。四十出头,在这个行当,经验是有点,但说实在的,现在年轻人脑子活络,网络玩得转,客户资源更新快。”他慢悠悠地说着,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我们‘悦途’庙小,养不起闲人。底薪,只能按最低标准来。提成点,”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个点。做一单,算一单的钱。能接受,明天就来报到。不行,也别浪费大家时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王姐捏着行程单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窗外刺目的阳光透过玻璃,将她侧脸映照得轮廓分明,也清晰地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纹路和微微下撇、紧抿的嘴角。沉默持续了足有半分钟,那沉默里充满了无声的角力。最终,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干涩,像砂纸摩擦:“……好。孙总,我明天过去。”那声音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孙老板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仿佛谈妥了一桩合算的买卖:“行,那就这样。”他站起身,理了理polo衫的领子,没再看王姐一眼,径直离开了茶社。

王姐独自坐在那里,对着那杯早已凉透的白水,许久未动。阳光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小陈几次想起身过去,都被我按住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低声咒骂:“妈的,这姓孙的比张扒皮还狠!两个点?打发叫花子呢!”他望向王姐的目光里,之前的不解早已被一种强烈的、无处安放的愤怒和一丝莫名的愧疚取代。

王姐在“悦途”的处境,印证了小陈的愤怒并非空穴来风。她像一枚被遗忘的螺丝钉,被随意拧在办公室最角落、光线最差的位置,紧邻着散发着潮湿气味的洗手间。办公桌是其他同事淘汰下来的,桌腿有些不稳,桌面残留着陈年的咖啡渍和划痕。分配给她的任务,是整理堆积如山、散发着霉味的旧客户资料,录入那些字迹模糊、甚至缺页少张的纸质档案。她的工位上,除了那沓厚厚的资料,只有一只边缘磕碰掉漆的旧保温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办公室里,几个年轻的业务员常常聚在一起谈笑风生,分享着新开发的客户资源和网络营销的奇招,声音响亮而充满活力。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王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和一丝好奇,仿佛在打量一件过时的旧家具。王姐对此置若罔闻,只是埋头在那些发黄的纸页和冰冷的电脑屏幕之间,脊背挺直,像一棵在贫瘠石缝中努力汲取养分的树。她的沉默,在喧闹的办公室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沉重而格格不入。

小陈成了“悦途”的常客,美其名曰交流行业动态。他常带着些小点心或水果,分给那些年轻业务员,很快就和他们混熟了。每次来,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他有时会故意大声谈论某个难缠的客户,或是抱怨某个线路成本上涨,试图引起王姐的注意或搭话。但王姐始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她只是专注地敲着键盘,或者仔细辨认着纸上的字迹,偶尔抬手揉一揉酸胀的眼角。她的世界,似乎被牢牢禁锢在那张破旧的办公桌和那些故纸堆里。

直到一个周五的傍晚,公司人都走光了,只剩下王姐还在对着屏幕录入。小陈又溜达过来,这次没带吃的。他倚在王姐旁边一张空桌沿上,看着屏幕上缓慢跳动的一行行地址和电话号码,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探询:“王姐……非得在这儿耗着?姓孙的摆明了坑你。你以前……不是有门路的吗?”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那个“门路”含糊地带了过去,但眼神里的意思昭然若揭。

王姐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了。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旧空调发出沉闷的喘息。她没有回头,也没有看小陈,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光标,仿佛要将它钉穿。过了好一会儿,久到小陈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极其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砂轮打磨过的粗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门路?”她发出一声极短促、近乎自嘲的冷笑,“小陈,那门路……是拿脸皮,在地上蹭出来的。” 她终于微微侧过一点头,目光空洞地掠过小陈年轻而充满不解的脸,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蹭一次,薄一层。蹭多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砸在小陈心上,“……就没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僵在原地的小陈,重新将视线投向屏幕,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敲下了一个键。嗒。那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如同一声沉闷的休止符。

王姐在“悦途”的日子,如同陷入一片无声的泥沼。孙老板刻薄的盘剥和年轻同事有意无意的排挤,像无形的绳索,一日紧过一日。她像个上了发条的旧机器,沉默地录入那些似乎永无止境的陈年资料,偶尔被指派去处理一些无人愿意接手的、繁琐又难有油水的散客小单。她的脸色越来越灰败,眼下的青黑日益深重,那件浆洗过度的灰衬衫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只有那只旧保温杯,无论寒暑,总是装满热水,杯盖边缘被磕碰得坑坑洼洼。

事情的引爆点,源于一个看似寻常的周一例会。孙老板意气风发地宣布拿下了一个重要的企业客户——金辉公司一个中层管理团队二十多人的周边短途游。办公室响起一片象征性的掌声。孙老板志得意满,话锋一转:“王姐,你手上那些资料也录入得差不多了吧?这个金辉的团队,行程安排和琐碎对接,就交给你全程跟进了。年轻人要多跑动,你正好也活动活动筋骨。”

这无异于明抢。谁都知道,这种企业客户是年轻业务员小赵一直维护的关系,前期投入不少精力,眼看提成要到手了。小赵脸色瞬间涨红,刚要开口争辩,却被孙老板一个凌厉的眼神堵了回去。办公室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压抑,所有目光都聚焦到角落里的王姐身上。她成了孙老板随意拿捏、用来打压年轻气盛下属的工具,一块沉默的挡箭牌。

王姐缓缓抬起头,迎向孙老板带着施舍与敲打意味的目光。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她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长得令人心头发紧。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声音平板无波,像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通知:“知道了,孙总。”

散会后,小赵愤懑地摔门而去。王姐则默默地拿起笔记本和笔,走向小赵的工位,低声询问金辉对接人的联系方式。小赵没好气地甩给她一张名片,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甘。王姐视若无睹,只是小心地将名片收好。

接下来的一周,王姐成了办公室里最忙碌的影子。电话一个接一个,联系酒店确认房间和餐标,和车队反复敲定用车时间和路线细节,处理客户临时提出的各种琐碎要求……她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晰,态度谦卑到近乎卑微。好几次,对方明显在刁难或拖延,电话这头都能听到她压抑着呼吸的沉默,以及随后更低的、近乎恳求的回应。她桌上那只旧保温杯,常常一上午都忘了拧开。

周五下午,金辉团队的行程终于顺利结束。王姐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孙老板踱步过来,脸上挂着难得的、虚伪的笑意:“辛苦了王姐。这个团,小赵前期铺垫,你后期执行,配合得不错。提成嘛,”他顿了顿,拖长了腔调,“按公司规定,执行跟单拿小头,主要算在开发人头上。你这个月辛苦,奖金里会考虑体现一下的。” 这完全是赤裸裸的掠夺,将王姐一周的奔波劳累压缩成一句轻飘飘的“考虑体现”。

王姐放在桌上的手,几根手指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她慢慢站起身,没有看孙老板,目光落在他身后那盆长势喜人、叶片油亮的兰花上——那是孙老板的心爱之物。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丝,第一次清晰地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孙总,”她开口,每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金辉公司负责这次对接的,是行政部新来的李主管。李主管有个习惯,行程结束当天下午,必须收到盖有鲜章的、详细的对公费用明细表,才肯签字走报销流程。现在离他们财务下班,”她抬腕看了看那只老旧的电子表,“还有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小赵,”她终于将目光转向旁边脸色变幻的小赵,“你手里那份明细表,备用公章今天在银行办事带走了吧?我记得你早上提过。”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小赵的脸“唰”地白了,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慌乱。孙老板脸上虚伪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变得阴鸷无比。他死死盯着王姐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角落里沉默如石的女人。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单调的走动声——滴答,滴答——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王姐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尘埃落定般的沉寂。

孙老板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着,那层虚伪的笑意如同劣质的墙皮,簌簌剥落殆尽,露出底下铁青的底色。他鹰隼般的目光在王姐那张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剐过,又狠狠刺向一旁面无人色、手足无措的小赵。时间在挂钟的滴答声里被拉长、挤压,每一秒都充满令人窒息的张力。

“你……”孙老板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含混的音节,像砂石摩擦。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转向小赵,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冰冷刺骨:“还杵着干什么?滚去银行!公章拿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小赵如蒙大赦,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办公室,门被摔得震天响。

孙老板这才重新将目光钉回王姐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被戳穿算计的羞恼,有对她竟敢反抗的暴怒,更深处,还藏着一丝被精准捏住软肋的惊悸。他向前逼近一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早已屏住呼吸,恨不得缩进电脑屏幕里。

“王金兰,”他直呼其名,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行啊,真没看出来。以前在姓张的那儿装傻充愣,跑我这儿来扮猪吃老虎了?打听得很清楚嘛!连新来的李主管什么脾性都摸透了?”他冷笑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王姐工位上那堆陈旧的资料和那只磕碰掉漆的保温杯,最终停留在她脸上,带着赤裸裸的审视和嘲弄,“怎么着?觉得拿捏住这点小事,就能跟我叫板了?”

王姐没有后退。她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迎视着孙老板逼人的目光。连日奔波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挂在她的眼睑下,但此刻,那灰败的眼底深处,却像有被长久压抑的火星,在缺氧的灰烬里顽强地挣扎了一下。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比任何辩白都更让孙老板感到失控的烦躁。

“哼!”孙老板重重哼了一声,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独立的玻璃隔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巨大的声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也震得外面格子间里所有人肩膀一缩。

风暴似乎暂时被关在了那扇玻璃门后,但办公室的空气并未因此松弛。一种更沉闷、更粘稠的低气压笼罩下来。年轻同事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没人敢大声说话,键盘敲击声也变得小心翼翼。王姐成了绝对的焦点,却也像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在孤岛之上。她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一份客户资料,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拧开那只旧保温杯,杯盖边缘的磕痕在灯光下格外刺眼。她喝了一口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试图压下心口那股翻涌的酸涩和冰冷的战栗。刚才那短暂的、耗尽气力的对峙,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点支撑。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下午,雨意沉沉。王姐桌上的内线电话刺耳地响起。她接起,电话那头是孙老板毫无温度的声音:“王姐,进来一下。”

王姐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她放下听筒,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象征着权力和裁决的玻璃房。推开门,孙老板正背对着门口,悠闲地用一方软布擦拭着他那盆宝贝兰花油亮的叶片。宽大的老板椅挡住了他大半个身影,只留下一片沉郁的阴影。

“坐。”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王姐在宽大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体绷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

孙老板慢条斯理地擦完最后一片叶子,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拉开抽屉,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推到王姐面前。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搁在桌面上,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神情,目光锐利地刺向王姐。

“王金兰,”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穿透力,“前些日子,金辉那单子,你让我很意外。意外你有这‘本事’,更意外你的‘用心’。”他故意在“本事”和“用心”上加了重音,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我呢,是个讲规矩的人。但也得让底下人明白,在我这儿,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他顿了顿,目光像探针一样在王姐强自镇定的脸上逡巡,“你在‘悦途’也待了些日子了,大家也算……知根知底了。”

王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变冷。

孙老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随意,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家里的事,不容易啊。老母亲在‘仁和’住院,心脏搭桥?这费用,可不小。”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目光却牢牢锁住王姐瞬间剧变的脸色。

王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猛地抬起头,脸上那层强装的平静如同脆弱的冰面,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惊惶和难以置信。他怎么知道?母亲住院的事,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孙老板似乎很满意她眼中的惊涛骇浪,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脸上那抹冰冷而掌控一切的笑容加深了:“人嘛,都有难处。我孙某人也不是不通情理。”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森然,“但是,路要自己选。是安安分分,凭你那点‘本事’拿该拿的那份辛苦钱,熬过眼前这道坎?还是……”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个文件袋,又落回王姐惨白的脸上,“……不识抬举,非要把自己,还有家里那点经不起翻腾的老底儿,都弄得很难看?”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寒意:“听说你那位前夫,现在混得不错?在‘寰宇国际’管点事儿?你说,要是他现在的太太知道,他每个月偷偷摸摸打给你妈的那笔医药费,还有……他跟你之间那点‘业务’上的‘默契’……会怎么想?‘寰宇’那种大公司,最看重高管形象了吧?”

“你前夫”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姐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一颤,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底翻涌而上的冰冷绝望和巨大的羞辱。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克制住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她看着孙老板那张在阴影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残忍,看着那个象征着威胁的牛皮纸袋……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灰白和嗡鸣。

那只始终陪伴她的旧保温杯,杯盖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杯口袅袅升起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旋即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如同她此刻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的火光。

王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令人窒息的玻璃房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孙老板最后那句带着毒汁的“好自为之”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文件袋在桌面上摩擦的细微声响,像毒蛇在嘶嘶吐信。走廊的光线惨白刺眼,晃得她头晕目眩。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回了自己那个阴暗的角落,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那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还歪倒在地毯上,杯口残留的一点水渍正迅速被深色的纤维吸干,像被无声吞噬的眼泪。

她僵坐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更深的墨蓝,办公室的人早已走空。直到保安例行巡视的手电光柱在门外晃过,她才像被惊醒般猛地一颤。她弯腰,指尖冰凉地捡起那个冰凉的杯盖,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她慢慢拧紧杯盖,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在进行一个艰难而漫长的仪式。

没有再看这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一眼,她抓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脚步虚浮地走了出去。城市的霓虹灯已经次第亮起,将湿漉漉的街道涂抹得光怪陆离。雨丝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冰冷地打在脸上。她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雨点濡湿她花白的鬓角,渗进那件单薄的旧衬衫领口。寒意一层层包裹上来,却远不及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她没有走向公交站的方向。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穿过车水马龙的喧嚣,拐进那条熟悉而僻静的小巷。巷子深处,“听雨轩”那盏蒙尘的旧宫灯依旧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暖意,像黑暗里唯一残存的、虚幻的灯塔。

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熟悉的陈旧茶香混合着木头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茶楼里客人寥寥,只有最角落那个熟悉的卡座还空着。她走过去,坐下,背脊习惯性地挺直,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支撑的疲惫弧度。没有点茶,只是对走过来的老服务员微微摇了摇头。对方似乎早已熟悉她的习惯,无声地退开了。

她独自坐在那里,面对着空荡荡的座位。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发出单调而寂寥的声响。茶楼里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清晰地勾勒出深刻的法令纹和眼角的细密沟壑。她放在腿上的双手无意识地互相绞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空椅的椅背上,仿佛那里坐着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名为“命运”的对手。

时间在雨声和沉默中缓缓流淌。她终于有了动作,极其缓慢地从那个旧帆布包的夹层里,摸出一个磨损严重的旧钱夹。打开钱夹,里面没有多少现金,只有几张零散的纸币。她的手指在夹层里摸索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最终,从最深处抽出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照片。

她将照片轻轻放在桌面上,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昏黄的灯光下,照片有些发黄褪色,但依旧能看清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男孩的笑脸,穿着校服,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笑容灿烂得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阴霾。照片的背景,是某个公园盛开的向日葵花田,金灿灿一片。

王姐长久地凝视着照片上的笑脸。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无尽的温柔。冰冷的绝望,被生活磨砺出的麻木硬壳,在这一刻,如同被投入滚烫岩浆的坚冰,在无声中剧烈地消融、沸腾。她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近乎贪婪地抚过照片上孩子稚嫩的脸颊轮廓,仿佛要隔着冰冷的相纸,触碰到那份早已远去的温暖。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茶楼里,那盏旧宫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侧影上轻轻摇曳,将她抚摸着照片的手指,映照得如同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泪终于无声地落下,砸在斑驳的旧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无声的印记。那印记迅速扩大,又迅速被干燥的木头吸走,如同她生命中那些不断流失、被残酷现实吞噬掉的珍贵之物。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听雨轩”陈旧的木格窗,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着夜色。昏黄的宫灯光在王姐低垂的侧影上投下摇晃的光斑,将她指尖摩挲照片的动作映得格外清晰,也照亮了那滴落在桌面、迅速消失的泪痕。那无声的坠落,仿佛耗尽了她最后一点气力。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短促而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时的挣扎。她迅速抬手,用袖口用力抹过眼睛,动作近乎粗暴,仿佛要擦去的不是泪水,而是某种软弱的证据。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着全部重量的照片重新藏回钱夹最深的夹层,如同藏起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一个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微弱火种。做完这一切,她挺直了脊背,尽管那挺直中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她拿起桌角那只孤零零的旧保温杯,里面的水早已冰凉。她拧开杯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将冰冷的液体灌了下去。冷水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她站起身,帆布包重新挎上肩膀,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推开“听雨轩”沉重的木门,外面潮湿的冷风裹挟着更大的雨点扑面而来。她没有任何停顿,一头扎进迷蒙的雨幕和城市霓虹交织的光影里,单薄的身影瞬间被吞没。

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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