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五)
市立医院急诊观察区的灯光,在周德昌那张灰败的脸上投下冰冷的阴影。点滴管里的液体,以一种令人心焦的缓慢速度滴落,仿佛他流逝的生命力。王国美坐在床边的塑料凳上,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她手里攥着那块几乎被她体温焐热的、洗得发薄发白的旧抹布,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捻着边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周德昌偶尔从昏沉中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眉头痛苦地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每一次微小的动静,都像针一样扎在王国美紧绷的神经上。她伸出手,用抹布干燥的一角,极轻、极快地替他拭去汗珠,动作迅捷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生怕惊扰了他脆弱的安宁。
胖嫂在旁边唉声叹气,不住地咒骂着那“天杀的贼”,又絮叨着老周命苦。王国美只是沉默地听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输液管里那缓慢下坠的水珠,心却像被浸在冰水里,一点点下沉。时间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里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放在她旧布包里的手机尖锐地震动起来。那震动声在压抑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胖嫂的絮叨戛然而止,目光也投了过来。王国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甚至不用看,那冰冷的预感已如毒蛇般缠绕上来。
她缓缓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正是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冰冷的名字——周立伟。
指尖划过屏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手机贴在耳边,没有说话。
“王小姐。” 周立伟的声音立刻传来,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带着那种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冷硬腔调,背景里隐约有英文广播的嘈杂,“我爸情况怎么样了?” 开门见山,没有丝毫多余的寒暄或询问细节,直奔核心。
“还在观察,没醒,血压不稳。” 王国美回答,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干涩而简短。
“嗯。” 周立伟应了一声,那声调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状态。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强硬而直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劈开所有伪装,“我收到了你寄的东西。照片,复印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王小姐,你费心了。不过,警察办案有警察的流程,不是你寄几张照片就能加速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
王国美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关紧咬的细微声响。她沉默着,等待着那把刀彻底落下。
“我爸现在这个样子,国内医疗条件有限,后续康复更是问题。美国那边的医疗资源和养老环境,是最好的选择。我这边手续已经在加紧处理,等他情况稍微稳定,能坐飞机了,必须立刻接过来。” 周立伟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至于那套老房子,现在丢了房产证,就是个大麻烦。留在那里,空着招贼不说,后续继承、处理起来全是障碍!当务之急,是趁着我爸还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尽快把这累赘处理掉!卖了!折现!”
“卖了?”王国美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微微变调,她猛地抬眼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周德昌,老人花白的鬓角在灯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周老师还在医院!那是他的房子!是他唯一的根!你说卖就卖?” 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引得不远处一个护士投来不满的目光。
“根?” 周立伟在电话那头嗤笑一声,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王小姐,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些虚的?一套破旧家属楼,能值几个钱?能换我爸在IcU多住几天吗?能换他下半辈子舒舒服服养老吗?现实点!现在丢了证,买家会有顾虑,价格肯定受影响!必须趁消息还没完全传开,尽快脱手!我已经托国内的朋友联系中介了,这两天就去看房估价!”
王国美感到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周立伟那赤裸裸的、将父亲最后的栖身之所视为“累赘”、急于“脱手”的算计,像毒液一样腐蚀着她的理智。她看着病床上那个孱弱的、为了儿子前途操劳一生、此刻却被儿子像处理不良资产一样“处置”的老人,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
“周立伟!”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你听好了!那房子,你动不了!房产证丢了,房子还在周老师名下!没有他本人签字,没有补办的证件,谁也卖不了!你找一百个中介也没用!警察的案子没结,这就是涉案财产!你急着卖?好啊!你回来!亲自跟警察说清楚!说清楚为什么贼别的不偷,就偷那个放着房产证的木匣子!说清楚为什么偏偏在你急着要接他走、急着卖房的时候,贼就上门了!” 她一口气吼完,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王国美甚至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液冲击太阳穴的轰鸣。她能想象周立伟在那端骤然阴沉、甚至可能闪过一丝慌乱的脸。
几秒钟后,周立伟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冰冷刺骨,带着被彻底激怒后的狠戾和赤裸裸的威胁:“王国美!你是在威胁我吗?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卖马桶的!我爸的邻居?还是……一个妄想攀高枝的老女人?” 他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我告诉你,我爸的房子,我说卖,就一定能卖!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识相的,就老老实实闭上你的嘴!等我爸醒了,好好劝他签字!否则……” 他冷笑一声,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别怪我不讲情面!你那些破事,你那点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真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
“嘟嘟嘟……” 忙音尖锐地响起,像一把钝刀割断了紧绷的弦。
王国美握着手机,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周立伟最后那句“你那点小心思”、“大家都不好看”,像毒蛇的信子,带着阴冷的暗示,狠狠咬在她的心上。他知道了什么?他能做什么?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扒光示众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看向病床上的周德昌,老人依旧昏迷,对儿子施加在她身上的这场精神凌迟一无所知。
“国美?国美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胖嫂焦急的声音将她从冰冷的窒息感中拉回一丝。
王国美猛地回过神,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没事,胖嫂。” 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将手机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它,又仿佛它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她看着周德昌,看着他那张在病痛和儿子算计双重折磨下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凉、愤怒和某种绝望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她缓缓坐回冰冷的塑料凳上,身体僵硬。周立伟的威胁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而病床上周德昌微弱的气息,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谴责。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牢笼里,进退维谷,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沉下来。胖嫂熬不住,靠在墙边打起了瞌睡。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周德昌时而粗重时而微弱的呼吸。
王国美依旧僵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突然,周德昌放在被子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几根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粗糙的白色被单上,极其缓慢地、虚弱地划拉着。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
王国美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几根颤抖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极其微弱。那指尖在被单上留下的,并非无意义的划痕。它划出的,是一个极其模糊、断断续续,却又无比熟悉的轮廓——那分明是,一块抹布的边缘!
他在昏迷中,潜意识里,还在想着擦拭!想着那块他赖以维持内心秩序、抵御污浊世界的、洁净的布!
王国美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和悲悯,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摇摇欲坠的堤防。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无声地恸哭着,肩膀剧烈地耸动,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水渍。为了周德昌这深入骨髓的、至死方休的洁净执念,也为了她自己那被碾入尘埃、被威胁恐吓、被冰冷现实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同样渴望洁净的人生。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手指死死抠着凳子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廉价的塑料里。胖嫂被惊醒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带着护士快步走了进来,面色凝重。
“周德昌家属?”医生径直走到床边,快速检查了一下监护仪上的数据,眉头紧锁。
王国美猛地止住哭声,胡乱抹了一把脸,踉跄着站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未散的哽咽:“医生,他……他怎么样?”
医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监护仪,语气严肃:“情况不太好。血压反复波动,意识障碍加深。需要立刻转IcU!家属赶紧去办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