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沙发上的咖啡渍（五）
复诊那天早晨，罗怀玉在浴室里干呕的声音把周平安从睡梦中惊醒。他光着脚跑到门口，看见妻子跪在马桶前，肩膀随着一阵阵反胃而颤抖。
又胃疼了？周平安拧了条湿毛巾递给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要不要改期去医院？
罗怀玉摇摇头，接过毛巾擦了擦嘴角：没事，可能是昨晚吃的太油腻。她扶着周平安的手臂站起来，脸色在浴室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今天这个检查很重要，医生说要复查激素水平。
周平安端来温水让她漱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都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
内分泌调理本来就需要时间。罗怀玉拍拍他的手臂，反而安慰起他来。自从那次咖啡馆晕倒后，周平安变得像个过度敏感的警报器，她打个喷嚏都能让他紧张半天。
医院走廊上消毒水的气味让罗怀玉的胃又翻腾起来。她攥紧挂号单，盯着叫号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周平安坐在旁边，膝盖不安地上下抖动，手里拿着笔记本，记满了要问医生的问题——这个习惯从他工程师时代保留至今，只是现在记录的内容从项目进度变成了她的身体状况。
17号，罗怀玉。护士在门口叫道。
周平安立刻站起来，却被罗怀玉按住：这次我自己进去吧，只是例行检查。
诊室里，李医生翻看着最新的检验报告，眉头渐渐舒展。罗女士，她推了推眼镜，有个意外的消息。
罗怀玉的心突然悬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上次医生说有个消息时，是告诉她内分泌失调可能导致不孕。
你怀孕了，大约六周。
诊室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秒。罗怀玉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上次您说...我的激素水平...
医学上总有奇迹。李医生微笑着递过化验单，hcG值很明显。考虑到你的病史，我们需要加强监测，但目前一切指标都很正常。
罗怀玉低头看着那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中，有几个被红笔圈了出来。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了，那些数字化开成了彩色的光斑。
我丈夫...她声音哽咽，他就在外面...
李医生了然地点头，按响了呼叫铃。当周平安一脸紧张地推门进来时，罗怀玉只是默默地把化验单递给他。
周平安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突然僵住了。他抬头看向医生，又看向妻子，嘴巴张开又合上，像个上岸的鱼。
这是...意思是...他的声音变了调。
恭喜你们要做父母了。李医生笑着说。
周平安的膝盖似乎突然失去了支撑力，他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化验单在他手中簌簌作响。罗怀玉看见他眼眶迅速变红，一滴眼泪砸在纸面上，正好晕开了那个关键数字。
但是...周平安突然转向医生，声音里带着恐慌，她之前的身体状况...会不会有危险...
回家的出租车上，周平安紧紧握着罗怀玉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司机透过后视镜好奇地看着这个又哭又笑的男人，识趣地没有搭话。
小心台阶。下车时周平安几乎是把罗怀玉抱下来的，尽管她再三表示自己没那么脆弱。
电梯里，他突然单膝跪地，把脸贴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嘿，小家伙，他的声音闷闷的，我是爸爸...
罗怀玉抚摸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胸口涌上一股暖流。这个曾经连结婚纪念日都会忘记的男人，此刻跪在公共场合向她腹中一颗豆子大小的胚胎问好。
家门刚关上，周平安就翻出了那个金属记忆盒。得开始记新的日记了，他兴奋地说，2022年10月12日，我们的小豆子来了...
罗怀玉笑着摇头，突然一阵眩晕袭来。她扶着墙慢慢滑坐在玄关的地板上，周平安立刻扔下本子冲过来。
没事，她虚弱地笑笑，只是有点低血糖。
周平安手忙脚乱地去厨房拿来果汁和饼干，然后跪在她面前，像个虔诚的信徒侍奉神只般举着食物。罗怀玉小口啜饮着果汁，突然意识到——接下来的几个月，不，是几年，她都将被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这对习惯了独立的她来说，是个需要适应的新课题。
下午阳光正好时，周平安把笔记本电脑搬到阳台上，开始研究孕期注意事项。罗怀玉躺在旁边的躺椅上，看着他认真记录的样子——眉头微蹙，嘴唇无声地动着，像个备考的学生。
平安，她轻声唤他，那个初创公司的工作...
周平安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我明天就去回绝。
什么？那可是你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
没什么比你和孩子更重要。他合上电脑，坐到她身边，手掌轻轻覆在她的小腹上，我可以找些在家做的项目。
罗怀玉抓住他的手：不行，我们需要那份收入。而且...她顿了顿，我不想你因为我们就放弃自己的事业。
周平安沉默了一会儿：那我们折中——我接受offer，但谈好弹性工作制，重要检查我都陪你去。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等孩子出生后，我们再重新规划。
这个让罗怀玉心头一暖。以前的周平安会直接做决定然后通知她，现在的他学会了商量和妥协。
晚饭后，他们躺在床上，周平安的掌心始终贴在她的小腹上，好像能隔着皮肤感受到那个小生命似的。
你觉得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轻声问。
都好。罗怀玉靠在他肩上，只要健康。
周平安突然翻身起来，从床头柜拿出一个计算器：我们得重新算笔账了，婴儿床、尿布、奶粉...
罗怀玉笑着按下他的计算器：明天再算，今天先享受这个消息，好吗？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罗怀玉想起那个被锁在医院抽屉里的诊断书，上面受孕几率低的字样曾让她偷偷哭了好几个晚上。而现在，一个小生命正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像沙漠里意外开出的花。
第二天早晨，罗怀玉被厨房飘来的香气唤醒。周平安系着围裙站在灶台前，锅里煮着什么，旁边摊着一本《孕期营养指南》。
胡萝卜小米粥，他得意地宣布，富含叶酸，对胎儿神经发育好。
罗怀玉尝了一口，意外地发现味道不错。你昨晚熬夜看食谱了？她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
周平安只是笑笑，给她倒了杯温牛奶：上午我要去趟公司签合同，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冰箱里我准备了水果和坚果，记得两小时吃一次...
周平安先生，罗怀玉打断他，我只是怀孕，不是残疾。
周平安挠挠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只是...太高兴了，也有点害怕。
罗怀玉拉过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我也是。
周平安出门后，罗怀玉坐在阳光最好的那把椅子上，打开电脑准备处理积压的设计稿。屏幕亮起的瞬间，一封新邮件跳出来——是上次接的私活客户发来的。
罗女士，您的设计被我们总监看中了，他想约您谈谈长期合作的可能...
罗怀玉盯着这行字，心跳加速。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报酬丰厚，还能在家工作，正好适合孕期...但周平安会同意吗？他现在紧张得恨不得把她裹在泡泡纸里。
正犹豫着，手机响了。是周平安，背景音很嘈杂：怀玉！他们同意了！弹性工作制，每周只需去公司两天，其他时间远程！而且...他压低声音，起薪比我预期的还高20%！
罗怀玉听着他兴奋的声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太好了！我也有好消息...
挂掉电话后，她走到阳台上。那几盆绿植在周平安的照料下长得郁郁葱葱，其中一株甚至开了小花。她轻轻抚摸着小腹，那里还平坦如常，但已承载了无限可能。
下午周平安回来时，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孕妇维生素、防妊娠纹霜、一本《准爸爸指南》，甚至还有一个可爱的毛绒玩具。
太早了啦，罗怀玉哭笑不得地接过那只小兔子，宝宝出生还早着呢。
周平安却一脸认真：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给它读个故事，等宝宝出生就会熟悉我们的声音了。
晚饭是他们一起做的——周平安主厨，罗怀玉指挥。厨房里飘着炖汤的香气，周平安小心翼翼地尝着咸淡，样子专注得可笑。
对了，罗怀玉搅拌着沙拉，我看了下存款，如果我的设计项目能持续，加上你的新工作，我们明年甚至可以...
换个带婴儿房的房子？周平安眼睛一亮。
我是想说换个好点的沙发，罗怀玉笑道，不过婴儿房也不错。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周平安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像在守护最珍贵的宝藏。罗怀玉突然想起什么，起身从衣柜深处拿出那个金属盒子。
该更新我们的记忆库了，她说着，把今天的验血报告放了进去，2022年10月13日，小豆子的第一张成绩单。
周平安接过盒子，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今天地铁上有个小孩给我的，上面画着爸爸妈妈和宝宝。
罗怀玉展开纸条，上面用蜡笔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最大的那个手里还拎着个公文包。她突然鼻子一酸——不到一年前，她还以为他们的婚姻会像茶几上那块咖啡渍一样，成为无法去除的伤痕。而现在，他们即将迎来一个会把蜡笔画贴在冰箱上的小生命。
平安，她靠在他肩上轻声说，我们把卧室重新布置一下吧，给婴儿床留出位置。
周平安吻了吻她的发顶：好，明天就开始。你喜欢什么颜色的墙？
浅绿色吧，像新生的叶子。
月光静静地洒在床上，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轮廓温柔得像一幅水墨画。屋外，阳台上那株开花的绿植在夜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庆祝这个家即将到来的新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