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濂将战报放在桌案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吉甫兄,此事……恕难从命。”
李延年脸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急切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宋希濂的手臂:“荫国!我的好兄弟!你我再怎么说也是黄埔同窗,如今同在一条船上!
你看看现在这局势!碾庄危若累卵,关雨东一天几份电报催命似的!徐州何长官那边压力更大!这个时候,前方将士需要士气,后方长官需要定心丸啊!
我们这不是为自己开脱,是为了大局,是为了让碾庄的弟兄们知道援军在拼命,在打胜仗,让他们看到希望!”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几乎声泪俱下,将大局和同袍情谊的旗帜高高举起。
宋希濂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吉甫兄,你这哪里是给长官定心丸,分明是鸩酒。”
他拿起那份战报,抖了抖,“徐东大捷?歼敌五万?你我心里都清楚,敌人满打满算不过三万。
你这战报一上去,徐州方面会做何判断?他们会认为当面之敌已被我部击溃,压力大减,甚至可能催促进兵,或者抽调我部兵力他去!”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李延年:“这已经不是谎报军情,这是粉饰太平,误导统帅部!一旦上头据此做出错误决策,这个责任,你我都担待不起!到时候,就不是撤职查办能了事的了!”
宋希濂的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延年头上。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争辩,却发现宋希濂已经背过身去。
“荫国,你……”李延年嗓音干涩。
“吉甫兄,”宋希濂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坚定,“仗打输了,可以再打。队伍打残了,只要根基还在,也能慢慢补充整顿。
可这为将者的诚信和底线若是丢了,往后在这战场上,还如何立足?如何服众?如何面对校长的信任?”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的25军需要休整,我的71军也伤了元气。当务之急,是如实上报,陈述利害,请求增兵,稳固防线。而不是用一份虚妄的捷报,把所有人都推向更危险的境地。此事,无需再议。”
话已至此,李延年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看着宋希濂那双冷静得近乎无情的眼睛,明白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痕,经此一役,已深不可逾。
他脸色灰败地收起那份他自己也知道过于荒唐的战报,一言不发,转身踉跄地走出了宋希濂的指挥部。
当晚,徐州兵团司令部内,何应钦正对着一幅淮海地区态势图凝神沉思。
就在这时,机要秘书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将一份电文双手呈上:“总座,前线捷报!李延年军长来电,徐东……大捷!”
“大捷?”何应钦眉头一挑,几乎是抢过电文,迫不及待地展开阅读。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徐东大捷”、“浴血奋战”、“击溃敌三个整编师及民兵团十二个”、“毙伤俘敌五万有余”等字眼。
起初,一丝难以抑制的喜色爬上他的脸颊。他需要胜利,哪怕是掺了水的胜利,也需要用它来鼓舞士气,安抚南京,甚至……说服自己。
他当然看出了里面的水分。作为在军旅政界沉浮数十年的宿将,他对前线将领这种“报喜不报忧”、甚至夸大敌我交换比的手法心知肚明。
“歼敌五万?”他心中冷笑,“就算谷盈把38军全部的野战兵力都拉过来,在徐东正面也未必有五万人。”
但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一个“经过修饰的胜利”。水分可以挤,但胜利的基调是好的。
他甚至在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份捷报大做文章,给碾庄的关麟征打气,给南京的一众军政大员报喜。
然而,这份虚假的兴奋并未持续太久。不到一个小时,第二份电文送到了他的案头,发报人是宋希濂单独署名。
何应钦带着尚未完全消退的余兴打开这份《徐东战况实录》,才读了几行,脸上的血色便迅速褪去。
宋希濂以直白的笔触,描述了25军如何因溃兵冲击而陷入混乱,181师如何骁勇突击,己方如何伤亡惨重,军官大量折损,以及他对敌军真实兵力与损失的客观评估。
两份战报,一热一冷,如同冰火交织,让何应钦刚刚温热起来的心瞬间如坠冰窟。
他瘫坐在椅背上,李延年的浮夸邀功与宋希濂的斗胆直陈在他脑中激烈交锋。
他完全明白,宋希濂的报告更接近真相。采纳这份报告,就意味着承认解围行动遭受重挫,需要立即调整部署,甚至做好碾庄失守的最坏打算。
但是……他能吗?
南京方面正翘首以盼任何一个好消息,舆论需要引导,低迷的士气需要刺激。
如果此刻将宋希濂这份残酷的现实公之于众,无异于在已经摇摇欲坠的军心防线上又狠踹了一脚。
良久,何应钦猛地睁开眼,眸子里只剩下决然的冷光。他伸手,将宋希濂的那份战报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然后,他拿起笔,在李延年那份捷报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对恭立一旁的机要参谋下达了指令:
“以徐州行营的名义,即刻向全国通电!嘉奖第25军、第71军徐东大捷之殊勋!着令各部,再接再厉,一鼓作气,击破当面之敌,早日会师碾庄!”
次日,顾祝同带着一支卫队去前线劳军。
在确认了军报的真伪之后,按照何应钦的命令,当着一众高级将官的面前,宣读嘉奖令和调令,将25军大部调回徐州休整,并为他们准备了盛大的庆功宴。
唯一还保持着战斗力的那个师,却被临时划拨给了71军。
对于司令部的这些小心思,李延年自然是心知肚明,他也明白,何应钦大概率会选择秋后算账。
但打完这一仗之后,李延年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部队会败的这么快。
简单查询之后便得知,第一波和溃兵接触的部队不光未做抵抗,也没有向后方的部队示警,很自然的加入了溃兵的行列。
在派出亲信深入调查之后,一些蛛丝马迹让他觉得后脖颈发凉。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他的部队早就被人给渗透成了筛子!
由此,他敢肯定是何应钦撑不到秋后了,甚至连党国都已经可以宣布进入倒计时了!
现在被调离指挥岗位,也等同于远离了危险,等局势明朗,说不准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