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秋盯着那几页墨迹未干的证词,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敲击着。窗外天色已大亮,县衙前街渐起的市井人声隔着院墙隐约传来,更显得这后堂异常安静。李老栓和赵石头那歪扭的字迹和殷红的手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证据有了,可如何递上去,递到谁手里,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直接上奏?他一个七品知县,奏本能否直达天听尚且两说,即便到了御前,孤证难立,朱常浩完全可以反咬一口他诬告皇亲。通过徐光启?徐公虽为帝师,清流领袖,但终究是文臣,且远在京城,对陕西具体情弊难以尽述,力度仍显单薄。
他的目光掠过桌案,落在了一封前几日收到的公函上——陕西巡按御史例行巡查的文书。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察吏安民,有密折专奏之权,且常年行走地方,深知民间疾苦与宗室权贵盘根错节之势……
“大人,”苏清鸢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将一叠整理好的账册摘要轻轻放在他手边,“李师爷那边将涉及王府钱粮往来的关键条目都摘录清楚了,与王书吏带回的证词所述时间、数额大多能对上。”
沈砚秋抬眼,见她眼下带着一丝倦色,显然也是彻夜未眠。“辛苦了。”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清鸢,你以为,眼下这局面,借巡按之力如何?”
苏清鸢略一沉吟,指尖在账册摘要上点了点:“巡按御史王大人,年初曾暗中赞许大人治理流民、兴修水利之举,言语间对延绥镇王府颇多微词。且据妾身所知,王大人与徐光启徐公似有同科之谊。只是……”她微微蹙眉,“联名上奏,风险不小,其他州县官员,未必敢为了米脂一县,公然得罪一位皇叔。”
“不是为我沈砚秋,是为米脂百姓,为朝廷法度。”沈砚秋眼神沉静,语气却带着一丝锐利,“朱常浩纵容家奴,侵田夺产,逼死人命,若此风不刹,陕西官场谁还敢秉公执法?其他王府岂不纷纷效仿?巡按身负监察之责,此等关乎吏治民生、宗室约束的大事,他避不开,也不能避。”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那棵积了薄霜的老槐树:“我们要做的,不是求他帮忙,而是给他递上一把不得不出的刀。一把证据确凿,足以让他在陛下面前挺直腰杆说话的刀。”
他旋即转身,目光灼灼:“将李老栓、赵石头的证词,李师爷整理的账册摘要,还有之前小翠画押的供词,全部誊录一份。不,原件送去,以示郑重。我亲自修书一封,陈明朱常浩告状原委,及王府在米脂种种恶行,请王巡按主持公道,联名上奏。”
“联名?”苏清鸢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
“对,联名。”沈砚秋走回案前,铺开信纸,“不仅要请王巡按上奏,还要请他联络延安府、绥德州、葭州等邻近州县官员,凡对王府跋扈不满、或曾受其害者,皆可联署。声势越大,朝廷越不能等闲视之。这不是我沈砚秋一人之事,是关乎整个陕北官场能否挺直腰杆为民做主之事!”
他提笔蘸墨,笔锋落下,字字力透纸背。信中,他并未过多为自己辩白,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王府管家(隐指朱常浩纵容)如何破坏朝廷赈济、强占民田导致流民滋生、以及试图夺取乡勇营兵权可能引发的地方防务动荡上。他将一桩个人恩怨,巧妙提升到了关乎地方稳定、朝廷威信的高度。
信写毕,他用上等火漆封好,连同那摞沉甸甸的证据原件,交给苏清鸢:“选两名稳妥的乡勇,即刻出发,务必亲手交到王巡按手中。告诉他,米脂万千百姓,静候青天。”
苏清鸢接过信和证据,感受到那份重量,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信使派出后,米脂县衙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沈砚秋依旧每日处理公务,巡查乡勇营,过问水渠修缮进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紧绷着。他在等,等王巡按的反应,等那把借来的“刀”是否足够锋利。
三天后的黄昏,王书吏几乎是跑着进了后堂,手里捏着一封没有署名的短信,气息有些不稳:“大人,王……王巡按派人送来的,口信,说‘信与物均已收到,沈知县忠勇可嘉,心系黎庶,本官已知该如何行事,不日当有消息’。”
沈砚秋接过那封只有寥寥数语的短信,目光在“忠勇可嘉,心系黎庶”八个字上停留片刻,随即指尖一搓,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王巡按……这是应下了。”王书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沈砚秋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是微微颔首:“他别无选择。我们递上去的不是请求,是责任。他若压下,将来陕西因此生出更大乱子,他这巡按便是失职。”
话虽如此,他紧抿的唇角终究还是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第一步,成了。
又过了几日,来自延安府、绥德州等地的风声隐约传来。有相熟的州县佐贰官私下递话,说王巡按近日频频召见各地官员,议事时屡屡提及“约束宗室”“整饬吏治”,语气颇为严厉。更有消息灵通的商旅带来传闻,说葭州知州已在联名奏章上署印,绥德知州虽有些犹豫,但在王巡按一番恳谈后,似乎也点了头。
这些零碎的消息,像一块块拼图,逐渐在沈砚秋心中拼凑出清晰的图景——王巡按不仅接过了这把刀,还在试图将它磨得更亮,挥舞得更有力。
这天夜里,沈砚秋独自在后堂对着陕西舆图沉思。烛光摇曳,映照着他沉静的面容。他知道,这场由朱常浩掀起的风波,已然演变成陕西官场一股暗流与皇亲国戚之间的一次正面碰撞。王巡按的联名奏章,便是这碰撞前最有力的蓄势。
“大人,夜深了。”苏清鸢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见他仍站在舆图前,轻声提醒。
沈砚秋回过神,接过汤碗,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清鸢,你说,王巡按的奏章此刻到京了吗?陛下看到那累累证词,会作何想?”
苏清鸢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天心难测。但妾身相信,事实俱在,民心所向,陛下圣明,总会有所决断。”
沈砚秋低头喝了一口热汤,暖流涌入胃中,却驱不散心头的凝重。他相信崇祯有振兴大明的决心,但宗室、文官、边镇……这大明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位年轻的皇帝,真能凭借一纸奏章和几分证据,就轻易撼动吗?
他将空碗递还给苏清鸢,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米脂的冬夜,寂静而漫长,唯有风声穿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响动,仿佛遥远京城传来的、尚未可知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