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二堂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县丞赵德才耷拉着眼皮,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声音带着惯有的拖沓和几分不易察觉的抵触:“大人,非是下官不愿安置这些流民。只是…县库如今虽因赋税改革稍显充盈,却也经不起这般坐吃山空啊。近千张嘴,每日里人吃马嚼,便是一座金山也要掏空。依下官愚见,不若发放些许路费,遣返原籍,或是…令其自行往他处谋生,也省得在米脂滋生事端。”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几个原本就对招安流民心存疑虑的衙役便低声附和起来。
沈砚秋端坐主位,指尖在粗糙的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没有说话。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将那些或明或暗的担忧、抵触尽收眼底。赵德才的话,代表了县衙内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大部分官吏的想法——流民是负担,是隐患,是烫手山芋,甩脱为妙。
“自行谋生?”站在沈砚秋身侧的苏清鸢忍不住开口,声音清冷,“赵县丞可知,如今陕西大旱,赤地千里,他们若有处可去,有生路可寻,又何须背井离乡,涌入米脂?发放路费遣返,无异于将他们再次推入绝境,只怕走不出百里,便要饿殍遍野,或再次啸聚山林,为祸更烈!”
赵德才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道:“苏姑娘此言虽有理,可县衙能力有限,总不能为了这些流民,拖垮了整个米脂吧?再说,这些人良莠不齐,万一其中混入奸细或悍匪,安置下来,岂非引狼入室?”
“引狼入室?”沈砚秋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堂内细微的杂音。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若处置不当,逼得他们走投无路,那才是真正的群狼四起,烽烟遍地。”他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米脂县舆图前,手指点向城外几处标注着荒地的区域,“流民并非负担,而是人力。他们缺的,只是一条活路,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赵德才以及那些面露犹疑的衙役:“本官之意,并非简单开仓放粮,养着他们。而是要化流为民,变废为宝。”他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组织流民,开垦城外这些无主荒地,推行军屯!农时为民,垦殖耕种;闲时为民,操练武备,守护乡梓。如此,他们得以活命安家,县衙亦可得粮秣、增兵源,一举三得!”
“军…军屯?”赵德才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大人,这…这能行吗?流民散漫,如何能成行伍?屯田所出,又能有几成?况且,这钱粮器械从何而来?乡绅们恐怕也不会同意动用他们的土地…”
“荒地非乡绅私产,乃朝廷所有,本官有权处置。”沈砚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钱粮之事,本官自有计较。前番查抄贪腐,所得赃银尚有余裕,可充作初期投入。至于流民能否成行伍…”
他话音未落,堂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周老憨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号衣,虽有些地方打着补丁,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他大步走进堂内,对着沈砚秋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大人,流民青壮三百人已在校场集结完毕,请大人示下!”
此时的周老憨,与当初山神庙里那个悲愤绝望的流民首领判若两人。他腰杆挺得笔直,眼神里有了光亮和笃定。沈砚秋微微颔首,对堂内众人道:“诸位,随本官去校场一看便知。”
校场之上,寒风猎猎。三百名挑选出来的流民青壮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却无人交头接耳,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点将台。他们当中,有老实巴交的农夫,有手艺粗糙的工匠,甚至还有几个读过几天书、眼神中尚存一丝清明的年轻人。尽管队列还谈不上整齐,但那股子因为有了希望而凝聚起来的沉默力量,却让包括赵德才在内的一干县衙官吏暗暗心惊。
沈砚秋登上点将台,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却又带着期盼的脸庞,朗声道:“诸位乡亲!我知道,你们背井离乡,受尽苦难,所求不过一口饭吃,一个安身之处!今日,本官便给你们这个机会!”
他声音清晰地传遍校场:“即日起,组建米脂乡勇营!尔等,便是乡勇营的第一批弟兄!入我乡勇营,便不再是流民,而是我米脂的守护者!农忙时,我们开荒屯田,自给自足;农闲时,我们操练武艺,保境安民!只要肯出力,便有饭吃,有衣穿,将来立了功,还能分得田亩,安家立业!”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最实际的承诺。台下的流民们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眼中燃起炽热的光芒。能活着,能有地种,能有家!这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是!”沈砚秋话锋一转,语气骤然严厉,“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既入行伍,便需令行禁止,严守纪律!若有违抗军令、滋扰百姓者,严惩不贷!尔等,可能做到?”
“能!”三百人齐声嘶吼,声音虽因饥饿而有些沙哑,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
沈砚秋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周老憨:“周老憨!”
“属下在!”
“本官任命你为乡勇营副统领,协助本官管理营务,督导体操练兵!”
“属下领命!定不负大人重托!”周老憨单膝跪地,声音激动。由他这名曾经的流民首领来担任副统领,无疑是对流民最大的安抚和信任。
沈砚秋又看向台下几名在流民中略有威望、身体强健者,一一任命了哨长、队正等基层头目。一套简陋却权责分明的架子,迅速搭建起来。
接下来的演示环节,更是让赵德才等人瞠目结舌。沈砚秋并未让流民们演练什么高深的武艺,而是采用了他们闻所未闻的“队列训练”。在他的口令和周老憨的督促下,流民青壮们开始练习站姿、转向、齐步走。起初自然是混乱不堪,笑料百出,但不过半个时辰,最基本的行列竟已初具雏形,那股散漫之气为之一肃。
沈砚秋对周老憨低声吩咐了几句,周老憨随即下令,让流民们演示农耕和修筑技能。这些本就是他们的老本行,只见锄头挥舞,泥土翻飞;号子声中,简易的营寨地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夯实。效率远超寻常征发的民夫。
“诸位现在以为如何?”沈砚秋看向身旁脸色变幻不定的赵德才等人,“他们是狼,还是可用之力?”
赵德才张了张嘴,看着校场上那群虽然瘦弱却干劲冲天、已然有了几分规矩的“兵”,那句“乌合之众”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讪讪道:“大人…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初步解决了流民安置和兵源问题,沈砚秋心头却并无多少轻松。他望着校场上挥汗如雨的流民青壮,目光投向远方隐约的山峦。乡勇营初建,百废待兴,军械、甲胄、尤其是可持续的粮饷来源,都是迫在眉睫的难题。而更大的隐忧在于,消息已然传出,那位来自巡抚衙门的按察副使,此刻恐怕已在来米脂的路上了。这支仓促成立的乡勇营,能否在那位“考察”大员到来之前,真正形成一丝可堪一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