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日的绍兴府学宫外墙,早已被攒动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透。初升的日头照在簇新的榜文红纸上,映着一双双或期盼、或惶恐、或贪婪的眼睛。喧嚣声、议论声、叹息声混杂在一起,蒸腾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焦灼。
沈砚秋立在人群外围,并未急着向前挤。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官衙方向的威压。他今日特意穿了浆洗得略显发白的青衫,姿态放得极低,与周遭那些或志得意满或面如死灰的考生并无二致。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透露出他内心并非全然的平静。
穿越以来的种种在脑中电闪而过:号舍雨夜的绝地反击,公堂之上的字迹辩伪,油灯下整理苛捐名录的孤寂,还有赵万春管家那阴恻恻的威胁……一切的努力与挣扎,似乎都要在今日这张红榜上见个分晓。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这场乡试,明面上是文章的较量,暗地里却是与学政张鹤年的一场无声搏杀。那本藏在城隍庙佛像底座下的账册抄本,是他掷出的赌注,如今,到了开盅的时刻。
他目光扫过人群前方,几个衣着光鲜的士子正簇拥着张鹤年的远房侄子张小三,言语间满是奉承。张小三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眼神偶尔瞥向红榜最前列的位置,志在必得。
“让一让,让一让!沈兄在此!” 一个相熟的寒门同窗挤开些许缝隙,拉着沈砚秋往前凑。那同窗脸上带着热切的鼓励,低声道:“沈兄,你的文章我们是知道的,必在榜上!”
沈砚秋对他笑了笑,并未多言,顺势挤到了能看清榜文的位置。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那张篇幅较短的“副榜”上。依照惯例,副榜收录的是未能中举但文尚可观的落第者,算是一种安慰。他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三遍。
没有。
“沈砚秋”三个字,并未出现在副榜的任何位置。
周遭的喧闹仿佛瞬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不清。一股凉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难道刘御史那边并未发力?或是张鹤年胆大包天,连巡按御史的约谈也敢阳奉阴违?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身后不远处,几道来自乡绅王老爷门下、夹杂着讥诮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正钉子般落在他的背上。
同窗的声音带着急惶:“怎会没有?沈兄,是不是看漏了?主榜,快看主榜!”
沈砚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沉静。他依言将目光投向那篇幅更长、代表着真正功名的主榜。从最后一名开始,名字一个个向上搜寻。每过一个陌生的名字,心中的那根弦便绷紧一分。空气似乎也变得粘稠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力。
直至目光掠过中段,依旧不见自己的名字。一种近乎实质的失望开始笼罩下来。他几乎能想象到张鹤年此刻或许正坐在学政衙门的某处,听着下属的回报,嘴角噙着阴冷的笑意。他之前的种种努力,收集罪证、考场反制、匿名上书,难道终究敌不过这官场倾轧的黑暗?
就在心绪即将沉至谷底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了榜单前列。
第七名!
赫然正是“沈砚秋”!
那三个字铁画银钩,清晰地印在红纸之上,位置是如此靠前,以至于他之前因惯性思维从后往前找,竟险些错过!
一股混杂着巨大惊喜和彻底放松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竟有瞬间的眩晕。他定在原地,耳畔的同窗已经狂喜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中了!沈兄,第七名!你中了!”
这一声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溅入了一滴水,瞬间在特定的小圈子里炸开。先前那些或明或暗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顷刻间变了味道。惊愕、难以置信、复杂的审视,以及更多迅速堆砌起来的、热切的道贺声,将他团团围住。
“沈兄高才!恭喜恭喜!”
“我就知沈兄非池中之物!”
“院试第四,乡试第七,沈兄这是连战连捷啊!”
沈砚秋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面上恢复了从容,一一拱手还礼,言辞谦逊:“侥幸,皆是侥幸,诸位同窗抬爱了。”
便在此时,他感受到一道格外冰冷刺骨的视线。循着感觉望去,只见学政张鹤年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学宫门廊之下,正与几名官员寒暄。然而,那双眼睛却穿过人群,死死地钉在沈砚秋身上,里面的怨毒几乎不加掩饰,却又强行压抑着,导致他面上的肌肉微微抽搐,显得异常僵硬。
沈砚秋心中雪亮。这不是他文章功夫的胜利,至少不全是。这是那本账册,是刘御史的介入,是权力博弈下短暂的平衡与妥协。张鹤年不敢在明面上压下他的功名,但这刻骨的恨意,已然种下。
他坦然迎向那道目光,隔着喧嚣的人群,微微颔首,姿态恭敬,眼神却平静无波。既无得意,也无畏惧。这番姿态,更让张鹤年胸口一阵起伏,猛地甩袖,转身走进了学宫大门。
“哼,小人得志!” 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哼从旁边传来,正是那簇拥着张小三的圈子。张小三此次也中了举,名次却在五十开外,与沈砚秋的第七名相比,黯然失色。他盯着沈砚秋,脸上青红交错,先前的那股得意早已荡然无存。
沈砚秋懒得与这等纨绔纠缠,正欲与同窗离开这是非之地,一个穿着粗布短打、面貌寻常的少年却灵巧地挤过人群,来到他面前。
“沈相公。” 少年声音很低,迅速将一张折叠的纸条塞进沈砚秋手中,“李嵩大人让小的交给您的,嘱咐您‘赴京路上,务必当心’。”
动作干净利落,话音未落,人已重新没入人群,消失不见。
沈砚秋心头一凛。李嵩此刻派人送信,绝不仅仅是道贺。他借着拱手向周围继续道贺的人致意的动作,不着痕迹地背过身,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属于李嵩的瘦硬字迹:
「赵万春虽倒,余党未清,钱塘水路不甚太平,万望谨慎。」
纸条在指尖轻轻捻动,沈砚秋的眼神沉静下来。刚刚放榜带来的片刻轻松瞬间消散。赵万春倒台,其党羽星散,确实难保没有铤而走险、意图报复的死士。赴京会试,钱塘江畔是必经之路……
他抬起眼,望向北方的天空,目光似乎已越过眼前喧闹的放榜现场,看到了那烟波浩渺、也可能杀机暗藏的钱塘水路。腰侧,那本已被翻得有些毛边的现代格斗术教程残页,隔着衣物,传来一丝坚硬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