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柱站在台阶上,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目光扫过街对面一个支着油布伞的老槐树下的简陋茶摊。“爹,”他声音平静,“你跟雨水好好逛逛。我还有点旁的事要办,就在这片转转,回头还在裕丰楼碰头吃晚饭。”他的目光在雨水期待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雨水,跟着爹,想买什么只管开口。”
“嗯嗯!”雨水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指,恨不得立刻就把整条街的好东西都看个遍。
何大清明白了儿子的用意,是留给他和女儿独处的时间。他心头一热,重重地点头:“成!柱子你放心,爹带雨水好好看看保定府!”他挺了挺佝偻的脊背,仿佛重新找回了某种担当。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汇入人流,何大清微微躬着背,雨水蹦蹦跳跳,仰着小脸兴奋地指着街边的铺面说着什么,何大清则频频低头,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断过。何雨柱这才转身,穿过喧嚣的街面,走向那棵老槐树下的茶摊。两分钱买了一大碗颜色深浓、浮着茶叶梗的大碗茶,找了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小马扎坐下。神识如无形的丝线,悄然蔓延开去,温柔地笼罩住不远处那两个血脉相连的身影。喧嚣的市声在他耳中淡去,只清晰地捕捉着父亲那带着保定口音的、耐心回应女儿每一个问题的声音,以及雨水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保定的老街,像一条缓缓流淌着烟火气的河。布庄里各色花布散发着新棉的气息,点心铺子甜腻的香油味勾引着馋虫,杂货摊上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爹!你看这个!”雨水站在一个卖泥老虎和布老虎的摊子前,眼睛挪不开了。那憨态可掬的泥老虎涂着大红大绿鲜艳的颜色,布老虎则用彩绸和绒布缝制,虎虎生威。
“嘿,这老虎精神!”何大清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拿起一只巴掌大的泥老虎掂了掂,“雨水喜欢哪个?咱买一个!”
雨水却摇摇头,认真地说:“要给晓娥姐也带一个!我们一人一个!还有…还有我马上要认识的新同学…”她掰着手指头,开始思考要给几个人带礼物。
何大清看着女儿认真的小模样,心里又暖又酸。他笑着点头:“好!好!都买!咱雨水懂得分享,好!”他摸了摸裤兜,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毛票和几张厂里发的饭票子。
就在这时,雨水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她飞快地卸下肩上的旧蓝布书包,拉开搭扣,小手在里面认真地摸索着。何大清正想说自己带了钱(虽然不多),却见女儿掏出来的不是零钱,而是一小叠厚厚的、崭新的纸币!
那纸币纸张挺括,墨色深浓,十元的最高面额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一张,两张,三张…雨水的小手有点笨拙,但动作清晰无误,整整掏出了十张!十张崭新的大黑十!厚厚的一小沓!
何大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嘴巴微张,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女儿手里那叠钱,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股寒气倏地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一百块?!一个小丫头片子书包里揣着一百块巨款?!这相当于他在棉纺厂累死累活干小半年的工资!就这么随随便便塞在书包里?!
“雨…雨水!”何大清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惊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左右飞快扫了一眼,一把抓住女儿拿着钱的小手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哪来的?!快收起来!”
雨水被父亲突然的紧张和严厉吓了一跳,小脸上的兴奋褪去,有点委屈地撅起嘴:“是…是哥哥给我的呀…”她小声嘟囔着,不明白爹为什么这么凶,“哥哥说放书包里…说到了爹这里,想买什么好吃的都有小钱钱…”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叠崭新的票子,又强调了一遍,“哥哥给的!买好吃的和给晓娥姐她们的东西!”
“柱子…柱子给的?”何大清像是被噎住了,重复着这句话,心头翻江倒海。他知道儿子有本事,可…可随手给才几岁的妹妹一百块零花?!这手笔也太吓人了!这钱干净吗?会不会惹麻烦?无数个问号砸得他头晕目眩,那厚厚一小沓大黑十,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眼睛。
“爹?”雨水怯生生地又唤了一声,轻轻晃了晃手腕。
何大清猛地回过神,再次紧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这个小角落,才极其迅速地从雨水手里“夺”过那叠钱,几乎是粗暴地塞回那个旧蓝布书包的最底层,又把搭扣死死扣紧!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带着巨大压力的呼了一口气,额角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看着女儿懵懂又有点害怕的眼神,心里五味杂陈。想责备几句柱子太不懂事,可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句责备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疲惫地抹了把脸,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脸,声音放柔了些:“这钱…太大了!不能随便拿出来给人看见,知道吗?要买什么,跟爹说,爹拿零钱买。”
雨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护住了自己的书包带子。
有了这个小插曲,何大清心里像坠了块石头,脚步都沉重了几分。可看着女儿很快又被街边吹糖人的、卖风车的、捏面人的吸引,重新雀跃起来的小脸,那沉重的感觉又被父爱的潮水冲淡了些。他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护在女儿身边,看着她用他给的零碎毛票,买下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又买了几块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芝麻酥糖。
“爹,这个芝麻糖好香!给晓娥姐带!”雨水举着一小包油纸包的酥糖。
“好。”
“爹!你看那个纸灯笼!过年挂起来肯定好看!我要给后院的小铃铛也带一个!”雨水指着杂货铺门口挂着的简易红纸灯笼。
“行,两个!”
“爹!那个头发绳!带小珠子的!小玲姐肯定喜欢!”
“买!”
何大清彻底豁出去了。儿子的钱不能轻易动,但那叠大黑十的存在,无形中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他掏着自己干瘪的口袋,几张毛票、只要女儿指着说“带回去给谁谁谁”,他都毫不犹豫地掏钱。给娄晓娥的精巧文具盒、给老太太的保定槐茂酱菜、给四合院几个半大孩子的小泥哨、…雨水像个小采购员,心思细腻地想着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何大清跟在后头,手里拎着的粗布口袋越来越沉,里面塞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他不再去想那一百块的烫手山芋,目光只追随着女儿欢快的身影,看着她认真地和小贩讨价还价(虽然往往被小贩逗笑),看着她因为买到心仪礼物而满足的笑脸。
父女俩的身影在保定的街巷里穿梭,从人声鼎沸的集市,逛到相对安静的副食品商店。何大清甚至还破天荒地给雨水买了一小块用粗糙黄草纸包着的、珍贵的奶油点心,引得雨水一路都小心翼翼地捧着,时不时凑近闻一闻那香甜的气息。
西斜的日头将街道拉出长长的影子,父女俩满载而归,走向约定的裕丰楼。何大清粗糙的大手拎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袋子,胳膊上还挎着雨水那个装着“巨款”和心爱之物的旧书包。雨水也抱着两个油纸包,里面是给她自己的风车和点心。两人手上都挂满了东西,几乎拿不过来,脸上却都洋溢着一种纯粹的、疲惫却满足的快乐。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融在一起。
裕丰楼华灯初上,二楼雅间里,丰盛的晚饭已接近尾声。气氛却与中午不同,多了几分即将离别的粘稠和沉默。雨水小口扒拉着碗里最后一点米饭,长长的睫毛垂着,挡住了眼底的情绪。何大清不停地给她夹菜,堆满了她的小碗:“雨水,多吃点,这个鱼香肉丝你爱吃的…还有这个…”
雨水抬起头,小嘴瘪了瘪,声音带了点哭腔:“爹…我不想走…还想跟爹一起买东西…”
何大清夹菜的手顿住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他放下筷子,粗糙的大手越过桌面,轻轻握住女儿放在桌边的小手,用力捏了捏。“傻丫头,”他声音有些沙哑,努力维持着笑容,“爹就在这儿呢,又跑不了。等学校放假,过节的时候,你再跟哥哥来!爹还陪你逛!带你吃更好吃的!到时候,爹带你去看保定府里的大铁狮子!”
何雨柱看着父亲笨拙地安慰着妹妹,也开了口,声音沉稳可靠:“雨水听话。爹说得对,等放假,哥再带你和晓娥姐一块儿过来。到时候爹带你们好好玩。”
雨水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看看哥哥,又看看爹,终于用力点了点头:“嗯!说话算话!爹,哥哥,拉钩!”她伸出小小的手指。
何大清和何雨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暖意和无奈的笑意。两根粗糙的手指和一根稚嫩的小手指,在温暖的灯光下郑重地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雨水带着鼻音,却无比认真地念完了童谣。
告别时刻终究来临。何大清拎着、抱着白天父女俩疯狂采购的战利品——大大小小十几个油纸包、粗布袋、草绳捆扎的盒子——步履蹒跚地跟在何雨柱和雨水身后,走出裕丰楼灯火通明的大堂,来到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
酒楼明亮的灯光斜斜照下来,将台阶下稍远处黑黢黢的角落衬得更加幽深昏暗。晚风带着塞外的凉意卷过街面。
“柱子,雨水,”何大清把手里拎着的、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小心地堆放在台阶边上,堆得像座小山,喘了口气,“爹送你们去车站!这老些东西,你们俩孩子怎么拿得了!”
裕丰楼门口暖黄的灯笼光晕,斜斜打在堆成小山的油纸包和粗布口袋上。晚风卷过青石板路,带着白日喧嚣褪尽后的清冷。何大清佝偻着背,手里还下意识捏着那个沾了灰土的油纸包——里面是给雨水路上吃的芝麻烧饼。他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儿子和一步三回头、眼圈泛红的女儿,喉咙里像堵着棉絮,离别的话哽在喉头。
“柱子,雨水…”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路上…多加小心,照顾…照顾好妹妹…”
“爹,”何雨柱打断父亲重复的叮咛,声音沉稳,目光落在何大清那张写满不舍与沧桑的脸上。他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两张叠得仔细的纸条和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不由分说塞进父亲粗糙宽大却有些僵硬的手里。
何大清只觉得手心一沉,那信封的厚度和分量让他心头一跳。
“这上面,”何雨柱指着其中一张纸条,上面用钢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是京城娄家的电话号码,有急事,打这个电话。”他又点了点另一张纸条,“这是我们在京城南锣鼓巷四合院的新地址。”他把何大清的手合拢,包裹住信封和纸条,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爹,万事留个后路。遇事别逞强,该开口就开口。这信封里是一千块钱,您收好,自己管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别委屈着。”
“一…一千块?!”何大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眼睛死死盯着那厚得不像话的信封,声音都变了调。这数字比雨水书包里那一百块更具毁灭性的冲击力!一千块!他一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柱子他…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这钱…
“爹!”何雨柱的手牢牢按着父亲的手腕,目光沉静而有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记住我的话。万事留后路,也包括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拿着!”最后两个字,斩钉截铁。
何大清看着儿子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的关切是真切的,那不容置疑的沉稳更是让他心头那股惊涛骇浪般的恐慌被强行按捺下去。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终究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用尽全力攥紧了那个滚烫的信封和纸条,仿佛攥住了儿子传递过来的沉甸甸的依靠。他粗糙的手指死死捏着,指节都泛了白,仿佛那不是纸张和钞票,而是维系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的锚链。
“我…我记住了。”何大清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又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沉重,“柱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