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目光扫过那气派的“撷芳斋”匾额,又瞥了一眼身旁摩拳擦掌、如同护犊猛兽般的阿修罗。
她心中迅速权衡,对方指名道姓,显然是冲着她来的,避无可避。让阿修罗跟着,目标太大,反而可能激化矛盾,若真有事,他在外接应更为有利。
她轻轻抬手,按住了阿修罗已经摸上巨刃粗柄的手腕,低声道:“不必紧张。既然只请我一人,你便在外等候。若半个时辰后我未出来,或者里面有异常动静,你再想办法接应不迟。”
阿修罗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不情愿:“阿安!这地方看着就不像好人待的!俺跟你一起进去,看谁敢动你!”
“听话。”
荣安语气坚定,朝阿修罗眨了眨眼,带着不容置疑:“人多眼杂,反而不美。你守住外面,就是帮我。”
阿修罗见她主意已定,只得悻悻地松开手,瓮声道:“那……那你小心!俺就在对面茶摊盯着!有事你就喊!”
荣安点了点头,给了他一记安抚的眼神,然后转身,对那名等候的小厮淡淡道:“带路吧。”
小厮躬身引路,荣安紧随其后,迈步踏入了撷芳斋。
门内与外界的市井喧嚣瞬间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精心营造的雅致与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熏香,廊庑曲折,布置着盆景古玩,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偶尔有身着绮罗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走过,姿态恭谨。
小厮将荣安引至三楼一处最为僻静宽敞的雅间外,轻轻叩门后,推开:“荣大人,请。”
荣安定了定神,迈步而入。
雅间内布置得极尽奢华却不失风雅,临窗可望见汴河风光。
然而,此刻吸引荣安目光的,是围坐在一张紫檀木圆桌旁的几位年轻女子。
这些女子个个衣着华贵非凡,云鬓高耸,珠翠环绕,容貌娇艳,但眉宇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傲气。她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刚进门的荣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好奇,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荣安迅速扫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沉。
这几位,看其气度和装扮,绝非普通官家小姐,恐怕是宗室之女,甚至可能是……公主郡主之流!
果然,其中一位穿着杏黄蹙金宫装、年纪稍长、容貌最为明艳却也最为倨傲的女子,懒洋洋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开口道:“哟,这位便是皇城司鼎鼎大名的‘血罗刹’荣干当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
她的声音娇柔,语气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旁边一位穿着湖蓝色流彩暗花云锦裙的女子掩嘴轻笑:“永嘉姐姐,你可别吓着人家。荣干当可是立了大功的人,连太后娘娘都青眼有加呢。”
这话听着像是解围,实则更是捧杀,将荣安架在火上烤。
永嘉郡主?
荣安搜索着模糊的记忆和这段时日听来的零碎信息,北宋末年,徽宗子女众多,公主郡主封号繁杂,这位永嘉郡主,似乎颇得帝后喜爱,性子是出了名的骄纵。
另一位穿着樱草色绣折枝花卉绫裙、年纪更小些、眼神却透着几分刻薄的女子歪着头,用天真的语气问道:“荣干当,听说你以前……也在宫里住过?那我们是不是该算旧相识呀?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呢?还是说……你那时候,不太起眼?”
这话更是恶毒,直接暗示荣安出身卑微,不配与她们为伍。
荣安站在原地,面色平静,心中却已明了。
这场“邀请”,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这些金枝玉叶,显然是听说了太后宫中的风波,又或是因李畴的缘故,特意来找她麻烦,以满足她们的优越感和好奇心。
她想起李畴曾说过,原身似乎也有个郡主的封号,不过是皇帝私下所封,并未公开。看来,这层身份不仅没带来好处,反而成了这些正牌宗女们攻击的靶子。
“卑职荣安,见过各位郡主、帝姬。”
她依礼躬身,声音不卑不亢:“不知各位贵人召见,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
永嘉郡主轻笑一声,目光如同羽毛般在荣安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她那双与华服贵女截然不同的、带着薄茧的手上:“只是听说荣干当身手不凡,又深得太后和……某些人的‘看重’,心中好奇,特请来一见。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那“与众不同”四个字,被她拖长了音调,充满了讥讽。
“是啊……”
湖蓝色衣裙的郡主接口道:“尤其是和陇西李氏那位六郎……似乎交情匪浅?真是令人意外呢。李六郎眼光向来挑剔,不知是看中了荣干当哪一点?是这皇城司的煞气?还是……别的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本事?”
话语间的暗示,已近侮辱。
荣安的心中怒火渐起,但她知道,跟这些被宠坏了的宗室女计较,只会自降身份,落入她们的圈套。她强压下怒意,语气依旧平淡:“卑职与李大人仅是同僚之谊,并无其他。各位贵人若无事,卑职皇城司还有公务,先行告退。”
说完,她转身欲走。
“站住!”
永嘉郡主的声音陡然转冷:“本宫让你走了吗?区区一个皇城司干当,好大的架子!真以为立了点功劳,就能不把宗室放在眼里了?”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稳的侍卫,拦住了荣安的去路。
雅间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几位郡主帝姬都冷笑着看着荣安,仿佛在看一只落入网中的雀鸟。
荣安眼神一寒,手悄然握向了袖中的短刃和“含沙射影”。她虽不愿惹事,但若对方欺人太甚,她也绝不任人宰割!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男声,从雅间内侧的一道珠帘后传了出来。
“永嘉,不得无礼。”
珠帘轻响,一位身着玄色暗纹锦袍、头戴玉冠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了出来。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儒雅,五官与官家赵佶有几分相似,但眉眼间少了几分艺术家的飘渺,多了几分沉静与威仪。他步履从容,气度雍容,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人上的贵气与深沉。
几位郡主帝姬见到他,立刻收敛了脸上的骄纵之色,纷纷起身行礼,语气变得恭敬:“王叔。”
王叔?
荣安眉头一皱,又是个皇亲贵胄。
男子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们,最终落在了荣安身上。他的眼神深邃平和,看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
“荣安是本王府中的人,在皇城司当差,乃是奉了本王之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行事如何,自有本王考量。尔等身为宗室,当谨言慎行,休要无故刁难朝廷命官,失了体统。”
荣安一震……这人……是雍王赵似?
赵似一番话,看似训诫郡主们,实则是明确地告诉所有人——荣安是他雍王罩着的人!
不仅点出了荣安皇城司的身份是为他办事,更暗示她的行为背后有他的意志!
永嘉郡主等人脸色微变,显然对这位王叔颇为忌惮,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放肆,只得悻悻应是。
雍王这才看向荣安,语气缓和了些:“荣安,没事了。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不必放在心上。”
荣安心中波澜起伏,雍王竟然会在此刻出现为她解围?而且直接点明她是“本王府中的人”?这看似是维护,实则更是将她与雍王府牢牢绑定!她这个“蔡京之女”的身份还未理清,如今又被贴上了“雍王麾下”的标签,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是,王爷。卑职告退。”
荣安压下心中惊疑,恭敬行礼,然后在那些郡主帝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转身快步离开了雅间。
走出撷芳斋,重新呼吸到街市上自由的空气,荣安却感觉不到丝毫轻松。雍王的突然出现和解围,非但没有让她安心,反而让她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机和更深的束缚。
这位雍王,相貌儒雅,气度雍容,言谈看似温和讲理,但能在这诡谲的朝堂屹立不倒,甚至拥有让骄纵郡主都忌惮的权势,其心机手段,绝对深不可测。他今日出手,绝不仅仅是路见不平,更像是……一种宣示主权和警告。
阿修罗见荣安出来,连忙迎上来:“阿安,你没事吧?俺刚才好像看到有侍卫堵门,差点就冲进去了!”
荣安摇了摇头,脸色凝重:“没事,先回去再说。”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奢华精致的撷芳斋,心中寒意更盛。蔡京、太后、李畴、雍王、还有这些宗室贵女……她仿佛陷入了一张巨大而复杂的权力之网,每一步都可能触及致命的丝线。而原主“雪里红”留给她的,不仅仅是身份和记忆的谜团,更是一个危机四伏的舞台。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之法,否则,必将被这汹涌的暗流吞噬。
离开撷芳斋那令人窒息的奢华与恶意,重新汇入汴京街市那看似鲜活却同样暗藏机锋的人流中,荣安只觉得心绪纷乱如麻。
蔡京之女的身份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枷锁,雍王看似解围实则更深的捆绑,还有那些宗室贵女们毫不掩饰的敌意……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深陷泥潭的无力感。
而这一切混乱的漩涡中心,似乎都隐隐指向同一个人——李畴,或者说,阿六。
那个冷漠疏离、沉默寡言、身手诡谲的皇城司同僚,那个拥有着显赫悲壮家世和惊人容貌的陇西李氏独苗,那个与原身有着说不清道不明过往的男子。
荣安忍不住侧头,看向身旁依旧有些气鼓鼓、为刚才没能“大展拳脚”而遗憾的阿修罗,状似随意地开口问道:“阿修罗,你……对阿六,了解多少?”
阿修罗正盯着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咽口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瓮声瓮气地道:“阿六?那当然了解啊!俺跟他可是过命的交情!”
“我不是说这个……”
荣安斟酌着用词:“我是说……他家里的事。听说,他家……”
阿修罗脸上的憨厚神色收敛了些,铜铃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得的沉重和敬意。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些声音,虽然依旧如同闷雷:“阿安,你是说陇西李氏的事儿吧?唉……说起来,阿六他家,真是满门忠烈,也是……满门惨烈啊!”
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发自内心的钦佩与惋惜:“俺也是听老辈人说的。阿六的曾祖、爷爷,都是跟着狄青狄大将军打西夏的好汉子,战死在沙场上。到了他爹和他那几个叔伯那一辈,更是了不得!辽人、金人,哪个不是凶残无比?李老将军和他那几个兄弟,镇守西北边关几十年,大大小小上百仗,就没怂过!杀得胡人闻风丧胆!”
阿修罗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些,带着热血男儿对英雄的向往,但随即又低沉下去,拳头微微握紧:“可……可好人不长命啊!十年前,金狗大举南下,围攻太原府,李老将军率军驰援,血战了七天七夜!最后……最后城破了,李老将军和他带去的三个儿子,全部力战而亡,尸骨都没找全……消息传回汴京,李家……就剩六哥这一根独苗了,那时候六哥才……好像刚束发没多久?”
荣安听得心头震动。满门男丁,几乎尽数殉国!这是何等的悲壮与惨烈!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少年李畴,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沦为孤身一人,承受着怎样的巨痛。
“那……他母亲和其他女眷呢?”
她轻声问。
阿修罗摇了摇头,脸色更加黯然:“李老夫人性子刚烈,听闻噩耗,当夜就……就跟着去了。其他女眷,散的散,改嫁的改嫁……诺大个陇西李氏,曾经何等风光,转眼就……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所以,你别看阿六现在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俺知道,他心里苦啊!那么一大家子人,说没就没了,就剩他一个……换谁谁也受不了啊!”
荣安沉默了。她终于有些理解,李畴那深入骨髓的冷漠和孤高从何而来。那不是故作姿态,而是巨大创伤后的一种自我保护,是背负着整个家族鲜血与荣耀的沉重。
阿修罗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复杂,甚至带着点与有荣焉的骄傲:“不过话说回来,阿六也是真争气!家里遭了那么大难,他愣是没垮掉。文武双全,样貌……嘿,不是俺吹,整个汴京城,你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俊的儿郎!要不是他整天板着脸,又待在皇城司那等地方,提亲的媒婆怕是早就把他家门槛踏平了!就这京中不少贵女,哼,俺看她们一个个的,心里指不定怎么惦记阿六呢!”
荣安:“……”
她看着阿修罗那副“我家阿六天下第一”的骄傲模样,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心底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畴那张俊美得近乎凛冽的容颜,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寒潭的眸子。
身世悲壮,满门忠烈,形单影只。
才华出众,容貌绝世,冷若冰霜。
这样的李畴,确实是足以让汴京所有怀春少女乃至贵女们心折的存在。也难怪原身会对他……以及那些郡主帝姬们,会因他与她的些许牵扯而如此嫉恨交加。
荣安揉了揉眉心,感觉更加头疼了。原身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其复杂和麻烦程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她现在不仅要应对皇城司的明枪暗箭,蔡京的掌控利用,雍王的深沉难测,还要被动卷入这场因李畴而起的、遍布汴京上下的“桃花劫”中。
这都叫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