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罗的动作快得惊人,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枚约半尺长、三指宽的紫檀木令符,上面阴刻着“皇城司勾当公事”六个遒劲的篆字,旁边还有晏执礼独特的画押印记。令符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走!”
李畴接过令符,看也不看便纳入怀中,低喝一声,率先冲出廨舍。荣安与阿修罗紧随其后,三人如同三道离弦之箭,融入汴京深沉的黑夜。
杨丰家境寻常,租住在内城边缘一处名为“甜水巷”的普通民宅区。
夜色已深,巷弄里寂静无声,只有零星的灯火和偶尔传来的犬吠。
然而,还未靠近杨丰所住的那座小院,荣安超乎常人的听觉便捕捉到了前方传来的、极其细微却尖锐的金铁交击之声,以及压抑的闷哼!
“果然出事了!”
李畴眼神一寒,速度再快三分!
三人瞬间掠过巷口,眼前景象让荣安心头一紧!
杨丰那简陋的小院木门已然破碎,院内,杨丰披头散发,衣衫被划破多处,血迹斑斑,他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刀,正背靠主屋墙壁,勉力支撑。
而围攻他的,是三道风格迥异、却同样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
左边一人,穿着一身极为扎眼的绛紫色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牡丹,华丽得近乎俗气。脸上戴着一张同样花哨、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面具边缘描绘着绽放的桃花,眼角处还点缀着几颗细小的、疑似宝石的亮片,在院内微弱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他身法飘忽,如同穿花蝴蝶,手中一柄细长的软剑使得如同毒蛇吐信,诡谲刁钻,每每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向杨丰的要害,嘴里还发出轻佻的笑声。
正是王公子手下——桃夭!
右边一人,则截然相反,穿着一身朴素的青灰色布衣,身姿挺拔,沉默寡言,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装饰的纯黑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水、却冰冷无情的眼睛。他手中没有兵刃,但双掌挥舞间,带起一股阴寒刺骨的掌风,掌力吞吐不定,仿佛能冻结人的血液骨髓,身法看似不快,却总能封死杨丰的退路。
正是——墨鸦!
而居中攻击最凌厉的,是一名女子。她穿着极为大胆暴露的猩红色纱裙,曼拢轻纱,几乎遮不住窈窕身段,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与半个浑圆的胸脯。然而,她脸上却只戴着一张异常简单的纯白色面具,面具上没有任何花纹,只用工笔细细描绘了一张娇艳欲滴、仿佛随时会开口说话、引人沉沦的红唇。她十指纤长,指甲鲜红如血,挥舞间带起道道粉红色的、带着异香的罡风,这罡风似乎能扰人心智,杨丰的动作在她面前明显变得迟滞、混乱,脸上不时露出挣扎痛苦之色。
正是——赤练!
这三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荣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王公子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追杀杨丰,是为了灭口?是为了夺取杨丰手中的证据?还是……与朱勔转移资产北上的线索有关?难道王公子也盯上了这笔钱,或者,他本身就是朱勔转移资产的接收方之一?
容不得她细想,战况危急!
杨丰在三人诡异武功的围攻下,已是强弩之末,眼看就要毙命当场!
“皇城司办案!住手!”
李畴暴喝一声,声如雷霆,试图震慑对方。同时,他与阿修罗如同两道旋风,悍然闯入战团!
李畴的目标直接锁定了攻势最诡谲的桃夭!
他甚至没有拿武器,只是并指如刀,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插桃夭那柄软剑的七寸之处!
招式简单、粗暴,却快得超出了视觉的捕捉!
桃夭那如同舞蹈般的剑势猛地一滞,脸上轻佻的笑容瞬间凝固,被迫回剑格挡,“铛”的一声脆响,他竟被李畴一指之力震得踉跄后退数步,手腕微微发麻,眼中首次露出惊骇之色!
而阿修罗则如同一座山岳,挡在了赤练与墨鸦之前。他甚至没有看墨鸦那阴寒的掌风,目光如电,直刺赤练那双隐藏在面具后的眼睛!他反手拔出背后那柄造型古朴、厚重无锋的巨阙大刃,并未施展什么精妙剑法,只是简简单单地一记横扫!
“嗡——”
巨阙带起一片沉重的乌光,仿佛连周围的空气都被压得塌陷下去!
一股磅礴浩大、刚猛无俦的剑意瞬间充斥整个小院!赤练那惑人心智的粉色罡风,在这至大至刚的剑意面前,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瞬间消融溃散!
她惊呼一声,曼妙的身形急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墨鸦那无声无息印向李畴后心的阴寒掌力,在触及阿修罗周身三尺之时,竟如同泥牛入海,被一股无形却坚韧无比的气墙挡住,难以寸进!
他面具下的眼神剧烈波动,闷哼一声,撤掌后退。
碾压! 仅仅是甫一接触,李畴与阿修罗就以绝对强悍的实力,瞬间扭转了战局,将桃夭、墨鸦、赤练这三位诡异的高手强行逼退!
荣安也没有闲着,她趁此机会,身形一矮,如同游鱼般滑到杨丰身边,左手短刃格开一道桃夭残留的剑气,右手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杨丰。
“杨丰!撑住!”
她低喝道。
杨丰看到荣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至极的神色,有绝望,有一丝希冀,更多的却是痛苦。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喷出一口漆黑的血液,身体剧烈抽搐起来,脸色迅速变得青黑!
“毒!”
荣安瞳孔骤缩!杨丰中了毒!
是赤练那带着异香的罡风?还是墨鸦那阴寒的掌力?亦或是桃夭剑上淬了剧毒?
就在这时,那被逼退的赤练,却忽然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仿佛刚才的受挫并未影响她的心情。
她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并非攻向李畴或阿修罗,而是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正扶着杨丰的荣安身边。
一股甜腻得发齁的香气钻入荣安鼻尖。
赤练凑到荣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带着无尽魅惑与一丝玩味的语气,轻轻吐息道:“雪里红……好久不见……你身边的‘饭菜’……吃得可真好啊……”
吃得真好?什么意思?
荣安心中猛地一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她是在说李畴和阿修罗实力强悍,是“好饭菜”?还是另有所指?
不等荣安反应,赤练又如同红色魅影般飘然后退,娇笑着看向面色冷峻的李畴,猩红的舌尖舔过面具上那诱人的红唇,声音酥媚入骨:“好一位俊俏英武的官人……这身筋骨气血,真是让人家……心痒难耐呢……”
她话语中蕴含着极强的精神媚术,寻常男子听到,只怕瞬间就会心神失守。
然而李畴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动,而一旁的阿修罗巨阙微微抬起,剑尖遥指赤练,一股更加恐怖的剑意锁定过去,仿佛下一剑就要将她连同这污言秽语一起斩为齑粉!
赤练笑声一滞,面具下的脸色想必不太好看,她悻悻地哼了一声,不再挑衅。
桃夭整理了一下自己华丽的衣袍,虽然被李畴一指逼退略显狼狈,但语气依旧轻佻:“啧啧,皇城司果然藏龙卧虎。今日兴致已尽,就不陪诸位玩儿了。”
他目光扫过气息奄奄、明显活不久的杨丰,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墨鸦更是直接,一言不发,身形如同青烟般向后飘退,融入阴影。
赤练也娇笑着,红纱舞动,与桃夭一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巷弄的黑暗深处,来得诡异,去得也干脆。
小院内瞬间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血腥味和那甜腻的异香残留。
荣安扶着杨丰,感觉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变冷、僵硬。那青黑色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颈。
杨丰死死抓住荣安的衣袖,用尽最后力气,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不甘与怨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账……账本……在……陈……陈……”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抓住荣安衣袖的手无力滑落,气息彻底断绝。
一双眼睛,依旧圆睁着,望着汴京沉沉的夜空,死不瞑目。
荣安看着他迅速失去生机的脸庞,心中一片冰凉。又一个知情者,在她面前被灭口。
他最后想说的,是“陈灏”?还是“陈某”?账本又在哪里?
阿修罗收起巨阙,李畴则走到杨丰尸体旁,蹲下身检查了一下他中的毒,眉头紧锁:“是‘桃花灼’,是桃花岭的独门剧毒,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阿修罗依旧沉默地站在一旁,仿佛刚才逼退敌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夜风吹过,带着血腥和残留的异香,卷起几片落叶,在小院中打着旋儿。
救下了人,却没能留住命。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似乎……又指向了更深处。
桃夭、墨鸦、赤练的现身,将王公子的势力直接拉入了朱勔案的浑水之中。而赤练那句莫名其妙的“吃得真好”,更是如同一个诡异的烙印,让荣安心中充满了不安的猜测。
杨丰用死亡保守的秘密,那个可能存在的“账本”,如今又在何方?
皇城司的紫檀木令符还在李畴怀中散发着微光,但今夜的行动,却以这样一种沉重而诡异的方式,暂时画上了句号。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风暴,远未结束。它只是以另一种更残酷、更诡谲的方式,悄然升级了。
杨丰的尸体在简陋的小院中逐渐冰冷,那双圆睁的、充满不甘与未尽之言的眼睛,凝固地望着汴京沉沉的夜空,无声地诉说着冤屈与阴谋。
夜风带着血腥和赤练残留的甜腻异香,吹拂着院中几棵枯树的枝桠,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凄厉与诡异。
李畴蹲在杨丰的尸体旁,仔细检查了片刻,方才缓缓起身。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院中打斗留下的痕迹,以及桃夭、墨鸦、赤练消失的方向。
“那女子的武功路数,带着强烈的惑心魅影之意,其毒‘桃花灼’更是阴损霸道,中者血脉贲张如烈火灼烧,面色却呈现青黑死气。”
李畴的声音低沉而冷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案件:“若我所料不差,她应是出自‘桃花岭’一脉。此派隐匿于南疆密林,门人多为女子,擅使媚术、幻术与奇毒,行事亦正亦邪,在江湖中名声不佳,门人极少涉足中原,更遑论这天子脚下的汴京城。”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阿修罗,阿修罗微微颔首,确认了他的判断。
“至于那使软剑的绛衣男子。”
他继续分析,语气带着一丝凝重:“其身法飘忽如鬼魅,剑路刁钻狠辣,追求极致的速度与诡异,更兼其装扮华丽招摇,行事张扬……很像传闻中早已式微的‘花间派’传人。花间派亦属魔道旁支,讲究‘纵情声色,快意恩仇’,门人个个如同开屏孔雀,但其剑下亡魂,亦不知凡几。”
“而那沉默寡言的灰衣人……”
李畴的目光最后落向墨鸦消失的阴影处:“掌力阴寒刺骨,能蚀人经脉,冻结气血,身法沉稳如岳,不动则已,动则如影随形,封人退路……这路子,倒与北方苦寒之地的‘玄冥宗’有七八分相似。玄冥宗功法霸道阴狠,门人大多冷峻寡言,是极其难缠的角色。”
桃夭——花间派。墨鸦——玄冥宗。赤练——桃花岭。
李畴每说出一个名字,荣安的心便沉下去一分。
这些都是她只在皇城司一些尘封的江湖卷宗里看到过的名字,无一不是行事诡秘、亦正亦邪、甚至被归为“魔道”的武林门派。他们通常远离朝堂,活跃于各自的势力范围,为何会齐齐出现在汴京?还联手追杀一个皇城司的底层官员?
“这三个门派,虽名声不佳,但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地盘。”
李畴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了深刻的沟壑:“如今他们的人却同时出现在此地,联手行动……这绝非巧合。”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背后的真相:“除非……有人发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江湖追杀令’,或者,付出了足以让他们摒弃前嫌、联手合作的惊人代价。”
江湖追杀令?针对一个朝廷命官?
荣安站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李畴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几乎瞬间就将赤练三人的来历剖析得明明白白。这份见识和对江湖势力的了解,远超寻常的皇城司人员。
然而,更大的疑问随之而来,杨丰不过是皇城司一个微不足道的干当官,即便他掌握了某些关于朱勔的秘密,又何德何能,劳动王公子派出人,不惜潜入汴京、冒着与朝廷对抗的风险来追杀他?这背后付出的代价,或者说,杨丰所掌握秘密的价值,该是何等惊人?
是那份可能存在的、记录着朱勔转移巨额资产明细的“账本”?还是其中牵扯到了比朱勔更可怕的人物,以至于必须动用江湖势力来灭口,避免暴露朝堂上的身份?
王公子的身影再次浮现在荣安脑海。他的能力和手段,确实深不可测!
李畴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重新落在杨丰的尸体上,眼神复杂难明。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江湖势力插手朝廷命官之事,非同小可。此事,已不仅仅是朱勔贪腐案那么简单了。”
他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小院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荣安低垂着眼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她知道,李畴的分析已经触及了核心的边缘。但她不能插嘴,不能暴露自己认识那三人,更不能提及王公子。她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听众,消化着这骇人的信息,同时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网,正从江湖与朝堂两个方向,向着自己,向着所有卷入其中的人,缓缓收拢。
夜,更深了。
杨丰的死,仿佛只是一个更恐怖乐章开启前的、沉重而血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