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王爷的梦呓》
“追魂香”引发的狂暴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最猛烈的飓风，在极致喧嚣后，留下的是更加彻底的死寂。萧绝体内那两股失控力量的惨烈厮杀，耗尽了他本就濒临枯竭的元气。在一声几乎撕裂喉咙的、饱含痛苦与某种不甘的低吼之后，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彻底瘫软下去，再度陷入更深沉的、毫无声息的昏迷之中。
唯有那依旧滚烫得吓人的体温，和胸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离去。伤口处的乌黑暂时停止了蔓延，但颜色却深邃得如同无星无月的午夜天空，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那支“追魂香”已燃尽，只余下一小撮灰白色的香灰，残留着那股奇异而危险的气息，在房间里久久不散。
陈太医壮着胆子上前再次诊脉，手指搭上去良久，脸色灰败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脉象……更乱了。似有几股气在王爷体内冲撞不休，时而微不可察，时而又……暴烈如沸。老夫……老夫实在无能为力了。”他看向云芷的眼神，带着一丝敬畏，更多的却是怜悯与无奈。这以毒攻毒之法，终究是太过凶险，似乎并未带来转机，反而将情况推向了更加不可知的深渊。
冷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守在门边，手握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周身弥漫着压抑的悲愤与杀意。
云芷没有理会他们。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床榻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身上。方才那短暂的狂暴，仿佛抽空了她最后一丝气力，此刻她只觉得浑身冰冷，头脑却异常清醒，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打来冷水，拧干布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水汽遇到高温，迅速蒸腾，氤氲了她苍白憔悴的脸。她看着他因高热而不断渗出、又瞬间被蒸干的冷汗，看着他干裂起皮的灰白嘴唇，看着他即便在昏迷中依旧因体内混乱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后半夜，萧绝的体温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下降，虽然依旧烫手，但不再那么灼人。然而，他的呼吸却变得更加急促而浅短，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开始不安地辗转，尽管动作微弱，却显露出内心的极度不宁。
然后，他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的呓语。
起初，只是几个破碎的音节，含糊难辨。云芷俯下身，凑近去听。
“……冷……好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脆弱，与平日里那个冷硬如铁的靖王判若两人。他蜷缩了一下身体，似乎在躲避无形的寒风。
紧接着，他的眉头锁得更紧，嘴唇颤抖着，吐出了两个清晰一些的字眼：
“……母妃……”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委屈与依恋。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变回了那个在深宫中失去母亲庇护、独自面对无数恶意与冰冷目光的孤独少年。
云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涩难言。她见过他运筹帷幄的冷静，见过他杀伐决断的凌厉，见过他偶尔流露的、隐藏在坚硬外壳下的那一丝温情，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毫无防备的脆弱。这声“母妃”，剥去了他所有的身份与伪装，露出了内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伤疤。
她下意识地，轻轻握住了他放在身侧、因高热而微微颤抖的右手。他的手掌很大，指节分明，此刻却虚弱无力，掌心烫得惊人。
仿佛感受到了这抹突如其来的、微凉的触感与支撑，萧绝混乱的呓语停顿了一瞬。他无意识地收拢手指，将云芷的手紧紧攥住，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他似乎将这当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不肯松开。
然后，他的呓语变了。
不再是追寻逝去的母亲，而是转向了……现在。
“……别……别走……” 他喃喃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沙哑，与他平日命令式的口吻天差地别。他的头颅在枕上不安地转动，仿佛在寻找什么。
云芷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任由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
下一刻，两个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字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耳膜，直抵心扉——
“……云芷……”
他唤了她的名字。
不是“云姑娘”，不是疏离的称呼，而是直接唤出了她的名字。在这样意识模糊、濒临生死边缘的时刻，在他褪去所有伪装，回归最本真状态的时刻。
“……别走……” 他再次重复，这次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深沉的依赖，仿佛她的存在，是他在无边黑暗与痛苦中，唯一能感知到的锚点。
“……”
云芷整个人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让她一阵眩晕，随即又迅速退去，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的麻木。
他……在叫她？
在意识不清的时候，紧紧抓着她的手，叫她别走？
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有心酸，有震动，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还有一丝……无法忽视的、沉甸甸的悲伤。
他依赖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弦震颤，几乎无法自持。
她就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半跪在床榻边，一只手被他死死攥在滚烫的掌心，另一只手还拿着微湿的布巾。她没有试图抽回手，也没有再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即使在梦魇中也依旧轮廓分明的脸庞，看着他紧蹙的眉心和干裂的唇。
夜色在窗外缓慢流淌，烛火渐渐燃尽，又换上一支新的。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却逐渐趋于平稳的呼吸声，以及彼此交织、一急一缓的心跳声。
她守着他，彻夜未眠。
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映亮了窗纸。
他依旧没有松开手。
而她，也未曾想过要离开。
有些东西，在生死边缘，在毫无意识的梦呓里，悄然越过了理智的界线，露出了它最真实、也最动人的模样。
（第九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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