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站在原地,左手缓缓抬起,袖口滑落半寸。黑色纹路已爬至肘弯,正微微搏动,如同活物呼吸。
他盯着那纹路,嘴唇无声开合:“……快了。”
天刚擦黑,潘安把兜的袖口往下一扯,遮住那截发黑的皮肤。
“别露出来。”他低声说,“再有几日,进了青岚域,我是商人,你是保镖,咱们不是来打架的。”
兜咧嘴一笑,牙白得瘆人:“你放心,我装得比你还像。”
柳月站在两人身后,手里拎着个藤编药篓,低眉顺眼,活像个采药侍女。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风从矿道深处吹来,熄灭了最后一支火把。
黑暗吞没了一切,只余那黑纹,在无人看见处,微微搏动。
三日后,晨雾未敛。
落霞山与青岚界交壤之处,断崖横出,如天斧劈裂苍石。其下云涛翻涌,白气蒸腾,若洪荒初开,吞日噬天,不见其底。
三人立于崖畔,身后矿脉深藏,幽径隐没于藤萝之间,若隐若现;眼前云雾缭绕,孤碑矗立,其上镌刻“青岚”二字,笔迹苍茫,斑驳如诉往昔。碑额之上,虚空皲裂,黑痕纵横,宛若墨电游走,混沌之气缕缕溢出,似自太古而来;右下方裂纹蜿蜒,焦痕盘曲如蛇,显是雷火焚灼所致,余威犹存,令人望而生寒。
潘安凝视界碑,声若寒泉滴石:“月前,便在此地。”
“一道仙魂破界而来,青岚域中三十六位元婴真君,三位化神尊者,尽殁于截杀途中,形神俱灭,唯余残光散入云海。”
“传闻炼虚老祖亦曾出手,然自此杳然,恐已遭了劫数。”
他微顿,眸光沉冷:“虽然低阶弟子无恙,灵脉不损,坊市依旧开集,只是……道心已乱,宗门盘如散沙。”
柳月默然望云,素手轻抚腰间玉佩,温润生辉。风拂广袖,其声若叹:“故楚玉城这疯批,敢在此际发难——这青岚无主,群龙失首,正是浊浪淘金之时。”
兜行至末位,左袖垂落,步履较三日前愈觉沉重。
抬眸望此界碑,唇角忽绽冷笑:“御天敌?单凭此名,便知非善类。青岚彼辈高阶修士,觊觎仙缘,妄图夺舍不朽仙魂,终遭反噬,亦是咎由自取。”
袖中掌心微光一掠,炉碎片隐没无形,“老君若闻此等玩火之举,怕不将他们投入八卦炉中,炼作人丹以儆效尤。”
言罢,抚腹轻笑,喉间溢出“咯咯~嘿嘿~”之声,面上掠过一丝诡谲之色,口中喃喃低语,似怨茶涩、嫌酒淡,又若讥讽世事无味,语不成章,唯余风过耳,“口滑、寡淡……”之类,寂然飘散。
潘安不再言语,从怀中取出三张人皮面具,递过去:“从现在起,我就不是什么妙音门少主。”
“我们是——蓬莱赵氏商行,来收忘忧草的。”
柳月接过,面具如薄纸,触手微凉,竟有淡淡药香。
兜捏着面具,嗤笑:“你们就爱玩这些花活。”
潘安将面具覆上脸,声音已变作市侩腔调:“这不是取巧,是活命的本事。”
说罢抬脚,掐起法诀,念念有词,踏上横架云海的朽木桥。吱呀响起,脚下云雾翻涌,分做两边。
柳月紧随其后,兜走在最后。
他左臂微颤,黑纹在袖中缓缓爬行,却未再言语。
三道身影,渐没于雾中。
雾渐浓,前方传来草木清香与淡淡硫磺味。
那是百花谷外灵草集市的标志。
灯火在雾中浮荡,像一串串萤火虫连成的链子。
潘安从怀里掏出一张烫金文书,抖了抖:
“蓬莱域药材采购令,盖的是三品商会印,假得连地府判官都挑不出毛病。”
柳月扫了一眼:“你这章子哪来的?”
“李奎连夜送来的。”潘安咧嘴,“他说‘合法造假,才是生意’。”
兜哼了一声:“你们爱玩,贫道陪着就是。”
话音未落,前方哨卡亮起红光。
两名青岚宗弟子持剑拦路,胸前符牌闪动,正是“识谎符阵”的感应源。
“报身份、来意、停留时限。”左边那人面无表情。
潘安立刻换上一副市侩脸,嗓门拔高:“在下赵富贵,蓬莱赵氏商行少东家!专程来收百年忘忧草,听说贵谷有货?带了采购令,三日内走人,绝不逗留!”
递上文书,顺手塞过去两个沉甸甸的袋子。‘叮当~’轻响,对方接住掂了掂,脸色松动。
右边那人翻了翻文书,点头放行:“进去吧,别乱逛,药库重地禁入。”
三人顺利通过。
集市不大,却热闹得很。摊位沿坡摆开,琳琅满目全是灵草奇花,有的还冒着微光。潘安故意在几家大摊前驻足,大声砍价,声音洪亮得半个集市都听得见。
“这株龙涎兰才值五块中品灵石!你敢要八块?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边那筐紫心藤,霉了!退钱!”
柳月适时上前,蹲下拨弄几根枯叶,随口道:“这株断魂草根部发黑,怕是有毒虫寄生。”
摊主一愣:“姑娘懂行?”
“略知一二。”柳月不动声色,“青丘九尾草喜阴湿,若配三滴晨露,可延药性三日。”
这话一出,周围几个老药农眼神都变了。
潘安嘴角微扬……
他知道柳月出手,大货就来,鱼要上钩了!
果然不到半盏茶工夫,一个矮胖汉子挤了过来,圆脸堆笑,袖口绣着青岚药库的标记。
“这位公子,这位姑娘,在下胡三,药库管事。听闻您要收忘忧草?正好我这儿有点门路。”
潘安眯眼打量他:三十出头,眼神飘忽,右手总不自觉摸腰间——那里鼓起一块,像是藏了东西。
“哦?”潘安懒洋洋问,“百年以上的?”
“咳,眼下缺货。”胡三搓着手,“不过三日后有一批新采的,保证年份足。”
潘安心里冷笑,“三日后?楚玉城布的局,当然要等主角上门再动手。”
他故作焦急:“不行!家主心魔反噬,今晚就得用药压住!你有没有存货?加钱!”
胡三摇头:“真没有,公子您……”
柳月忽然插话,声音轻得像风吹叶子:“青丘的九尾花开了吗?”
胡三猛地一顿,眼神骤缩。
“什么九尾花?我不懂。”他干笑两声,往后退了半步,“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
潘安心头一震。
成了。
这句是妲己残魂给的暗语,外人听不懂,唯有曾效力青丘的人才会反应异常。
这家伙不仅知道,而且怕了。
他不动声色,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灵石袋,递给胡三:“既然如此,先订三日后那批货,定金在这儿。”
胡三接过,指尖微颤。
就在交接瞬间,潘安贴身挂着的青石突然发烫,像被火燎了一下。
他心中一紧,规则解析力悄然展开——
那股热流来自胡三腰间凸起处,能量波动极其细微,却带着一丝熟悉的封印残息。
和密室钥匙上的青丘封印纹,完全吻合。
潘安缓缓收回手,把兜往前一推,挡住视线,迅速传音:“钥匙在他身上,青铜符形,带青丘纹。”
柳月微微颔首,低头整理药篓。
潘安继续笑着寒暄:“胡管事,不知贵谷可有歇脚之处?我家护卫,最近伙食太差,脾气躁了,怕他夜里乱闯惹祸。”
胡三忙道:“西边有家‘百草居’客栈,专接待外商,清净。”
“好嘞!”潘安拍板,“那就先谢了!”
三人告辞离去,脚步不急不缓,直到转入一条偏巷,潘安才停下。
“盯住了。”他说,“今晚去他住处摸一趟。”
柳月皱眉:“药库守卫森严,他若不在房里呢?”
“他会回来。”潘安冷笑,“订金我都给了,他得做做样子。”
兜靠墙站着,忽然抬手摸了摸左臂,袖口滑开一线,黑色纹路隐现。
“你怎么样?”潘安问。
“死不了!只要别让我动手就行。”
“你不准动。”潘安盯着他,“今晚你守外面,万一有人来,吹口哨。”
“行。”兜耸肩,“那你别死里面。”
三人继续前行,不多时来到“百草居”。
客栈不大,但整洁,掌柜是个干瘦老头,见他们进门也不多问,直接递上房牌。
潘安要了二楼临街一间,推开窗,正对药库方向。
夜风拂面,远处虫鸣起伏。
他坐到桌边,从怀里摸出那根金毛和青石,放在掌心。
毫毛静伏不动,青石却还在微微发热。
“钥匙没离身。”他低声道,“说明胡三随身带着。”
柳月坐在角落,指尖轻抚玉佩裂缝,绿丝缠绕处隐隐泛光。
“妲己的残魂稳住了。”她说,“能撑到明天。”
潘安点头,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了片刻。
楼道安静。
他回身,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套黑衣,又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丹丸。
“魔气预警丹,含一颗,百丈内有邪修靠近会胸口发烫。”他分给两人,“别吞整颗,咬碎一半就行。”
兜接过,看都不看就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全都吞入腹中:“味道像烂梨。”
“能活命就行。”潘安系紧腰带,把断尘剑绑在背后,“一个时辰后行动。柳月,你用木灵丝探路;兜,你在后巷接应;我进去找钥匙。”
“要是他醒了呢?”柳月问。
“那就让他睡久点。”潘安摸出一根细针,针尖泛着幽蓝,“楚玉城的噬魂散改良版,沾血即生效,三息昏迷。”
兜嗤笑:“你这哪是修仙,是做贼。”
“修仙?修个屁!这些年,数百万修士,没听见谁成仙的。”潘安冷笑连连,“现在是搞情报战,顺便捞点钱,过几天好日子。”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窗外月色渐明,药库方向传来一声梆子响。
潘安站起身,活动手腕,指节咔咔作响。
他最后看了眼胸口红绳下的青石——仍在发热,热度稳定。
“走。”
三人翻窗而出,脚步轻如落叶。
后巷里,柳月甩出一缕藤丝,悄无声息攀上墙头。
潘安正要跟上,忽然听见兜在背后低语:
“你有没有觉得……”
潘安回头。
兜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左袖无风自动,那道黑纹正在缓缓蠕动。
“什么?”
兜张了张嘴,声音忽然变了调:
“炉火……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