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寄魂帖
暮春时节,江南的雨丝裹着霉味漫进青石板巷。沈砚挑着药箱跨进船舱时,竹篾编的行李里还沾着药铺后园的艾草香。他望着船外灰蒙蒙的水天,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中那封泛黄的信笺——三天前在药铺门槛捡到的,没有落款,只写着:青溪镇急症,盼沈先生速往,酬金十两,生死攸关。
沈先生,要开船了!船家老张头站在船尾喊。沈砚应了声,将信笺小心收进贴身处。这已是本月第三封匿名信,前两封都只是寻常病症,可这一封里的生死攸关四字,让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叮嘱:医者不渡冤魂,但若冤魂寻到你,便得查个明白。
青溪镇比沈砚想象的更破败。运河边的木楼歪歪扭扭,墙皮剥落后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像老人脱落的牙齿。码头边停着口朱漆棺材,棺盖半掩,露出里面裹着白布的尸体,布角渗出暗红的水痕。
客官可是沈先生?戴斗笠的中年男人迎上来,腰间挂着铁尺,我是镇捕快陈九皋。周老爷子让我们等您。他引着沈砚往镇里走,雨雾中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像女人低低的啜泣。
镇公所里燃着炭盆,却驱不散阴寒。八仙桌上摆着七盏白灯笼,每盏灯笼上都沾着血手印。陈九皋压低声音:半月前,王屠户家小闺女突然发起高烧,浑身起红疹,大夫说是血毒,可灌了三天犀角汤,孩子身上...身上竟渗出黑血,没撑过半夜。
他掀开里屋门帘,沈砚倒抽一口冷气。草席上躺着具中年男尸,皮肤下分明有暗红的脉络在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肉里钻。尸体左手攥着半块玉佩,雕着并蒂莲纹——和沈砚怀里的那枚,纹路竟能拼合。
这是周家二少爷。陈九皋叹气,十年前周家满门被屠,就剩他和老夫人逃到外地。上月老夫人咽气前,把他托付给镇西头的王婆。谁知道...
窗外炸响惊雷。沈砚望着窗纸上晃动的影子,忽然觉得有冰凉的东西爬上后颈。他摸向药箱里的银针,却听见陈九皋颤抖着说:昨儿夜里,王婆也死了。死状和王屠户家闺女一样...身上全是血丝,像被泡在血水里泡了三天。
第二章 周宅旧影
第二日雨停,沈砚跟着陈九皋去周家老宅。宅子坐落在镇东头,朱漆大门虽褪了色,门环上的铜绿却被擦得干干净净。门楣上积善人家的匾额斜挂着,下面钉着块褪色的黄纸符,写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跨进院子,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正厅中央摆着香案,供着七盏长明灯,灯油呈黑褐色,凝着血块似的杂质。沈砚掀开供桌下的暗格,摸出本虫蛀的账册,最后一页停在崇祯三年:十月初七,买砒霜三钱,付王屠户;初八,雇镖师五名...
这是周老爷子的账册。陈九皋凑过来,当年周老爷子是盐商,得罪了漕帮,有人说他是被仇家灭门。可官府查了半个月,只找到半具尸体,其余人都没了踪影。
院角的老槐树下,几个妇人在窃窃私语。沈砚走近,听见她们说:昨儿我去井边打水,看见井里有血泡往上冒,像...像有人在水下哭。我家小孙子说,他看见穿青衣服的女人站在周太太屋里,头发上滴着水...
沈砚的心跳加快了。他想起师父说过,有些冤魂会化作,附在活人身上,靠吸人精血存活。其特征便是皮肤下有血丝游走,最后全身溃烂而亡。
夜里,沈砚在客房翻找线索。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墙上,他忽然发现墙纸上有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喷溅的血迹。顺着痕迹摸过去,墙皮簌簌掉落,露出里面刻着的字:阿娘,他们要烧死我...
楼下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沈砚抄起床头的药锄冲下去,只见陈九皋瘫坐在院子中央,指着井口直发抖:井...井里浮出个孩子!穿红肚兜,浑身是血,眼睛是两个血窟窿!
众人打着火把凑近,井水泛着诡异的紫红色。水面突然翻涌,一个红肚兜的小脑袋冒了出来,青紫的小嘴一张一合。陈九皋颤抖着举起铁尺,却见那猛地扎进水里,再没动静。
是周家小少爷。老管家拄着拐杖过来,十年前周老爷子最疼的小儿子,走丢那天就穿这件红肚兜。
第三章 血池迷踪
沈砚决定去义庄查当年的尸检记录。义庄在镇西头破庙里,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管理员是个瞎眼老头,摸着沈砚的药箱问:是来看周家人的?
他从床底拖出个漆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七份尸格:当年找到的七个尸体,都是周家仆人。你看这个,他翻开一份,浑身没有外伤,可皮下全是血筋,和现在这些病人一个样。
沈砚的手指抵在尸格上,墨迹晕开,仿佛那些血筋要从纸上爬出来。他注意到所有尸体的右手小指都少了一截,切口平整,像是被利器斩断。
回到客栈,沈砚找出怀里的半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字。他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有些冤魂会将自己的遗物留在人间,作为求救的信号。
深夜,沈砚被尿意憋醒。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黑暗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摸出床头的匕首,轻轻推开门。月光下,院中的老槐树上挂着七具红肚兜,每具里面都裹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周家七个仆人。
沈先生,别过来!陈九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砚转身,看见他手里举着火把,脸上全是血:是我引他们来的!当年我就是押送周家遗孤的镖师,可雇主给了我一包砒霜,说...说要斩草除根!
他踉跄着跪下:周老爷子早看出漕帮要灭口,让我带着小少爷逃。可半路上,雇主的人追上了我们...小少爷哭着喊阿爹,我...我下不了手,就把他塞进了井里。后来漕帮火烧周宅,我就报了假案,说他们都死了...
老槐树突然剧烈摇晃,红肚兜们纷纷坠落。沈砚看见井里伸出无数苍白的手,扯住陈九皋的脚踝。陈九皋惨叫着被拖进井里,水面泛起大片血沫,像煮沸的番茄汤。
沈砚想跑,却发现双脚陷在泥里。背后传来婴儿的啼哭,他慢慢回头,看见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头发上滴着水,怀里抱着个裹红肚兜的襁褓。女人的脸肿胀溃烂,却能看清左眼是团血糊,右眼却清亮如常——那是周太太,十年前投井自尽的周家主母。
还我孩子...她的声音像指甲刮过瓷碗,他们杀了我全家,烧了我的房子,把我推进井里...现在还要害我的孩子...
沈砚的药箱掉在地上,里面的银针撒了一地。他想起师父的另一句话:冤魂索命,需还其公道。
第四章 往生血契
沈砚跌跌撞撞跑到周家祠堂。供桌上摆着周家历代祖先的牌位,最上面的是周老爷子和周太太。他抓起牌位后的族谱,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记着:周明远,字怀瑾,娶妻苏氏,子三:长女淑兰,次子明轩,幼子怀安。崇祯三年十月初八,阖府遭难,仅存幼子怀安,下落不明。
原来周家小少爷叫怀安。沈砚摸出怀里的半块玉佩,和族谱上二字对照,竟是一对长命锁的残片。
祠堂外传来凄厉的尖叫。沈砚冲出去,看见镇民们疯了似的往河边跑。河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红肚兜,每个里面都裹着具肿胀的尸体——正是这两天发病的镇民。
血糊要醒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沈砚望着河中央翻涌的血浪,想起陈九皋说的,当年漕帮不仅杀了周家人,还在周家祖坟挖了条血渠,用百人的血祭了邪术。
他想起师父的医书里夹着张符咒,专门对付——需用至亲之人的骨血,混合无根水,在午夜画下往生契。周太太的骨血在井里,周怀安的...
沈砚突然想起,陈九皋说过,周太太投井前,把小少爷塞进了井边的米缸。当年漕帮放火烧宅,米缸被埋在了废墟下。
他疯了似的跑到周家老宅废墟。挖开焦土,果然找到个锈迹斑斑的米缸。掀开缸盖,里面躺着具小小的骸骨,脖子上挂着半块长命锁,和沈砚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午夜时分,沈砚带着两块长命锁来到河边。他咬破指尖,在青石板上画下往生契,将骨血滴在契上。河水突然沸腾,血浪中浮出个穿青衫的女人,怀里抱着襁褓。
我的孩子...女人的声音终于清晰了,谢谢先生。
她低头吻了吻襁褓,然后将一把骨灰撒进河里。血浪渐渐退去,河面恢复了平静。月光下,沈砚看见水面漂着朵莲花,慢慢化作了点点星光。
天亮时,镇民们的怪病不治而愈。陈九皋的尸体从井里被打捞上来,手里还攥着半块长命锁。沈砚离开青溪镇时,老张头的船桨荡开水面,他看见水底沉着块石碑,刻着周门冤魂,往生极乐。
后来,沈砚在医书最后添了行字:医者渡人,亦渡魂。有些病,不在身上,在心里;有些冤,不在世上,在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