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灰落处
光绪二十三年秋,青牛山的雾来得比往年早。
我背着半袋糙米跨进张阿婆家的竹篱笆时,裤脚已沾了星星点点的水汽。灶房里飘来艾草混着松枝的苦香,阿婆跪在蒲团上,面前的木案上摆着三碗新蒸的米糕,最上面那碗还插着支缺了半截的红烛。
小先生来得巧。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水珠,山神庙的香烧到第三柱就灭了,老周头说这是凶兆。
我放下米袋,瞥见梁上悬着的铜铃无风自动。青牛山脚下的桃花村不过三十户人家,最金贵的便是后山顶上的山神庙。打我记事起,村里人逢初一十五必去供香,说是求山神护着庄稼不被野兽啃,求河里不翻船,求娃娃夜里不哭闹。
可今年春上开始,怪事一件接一件。
先是王二家的耕牛在山坳里转了三天,回来时浑身是血,舌头伸得老长;接着是西头的刘婶儿半夜听见有人拍门,开门只看见满地湿脚印,像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最邪乎的是上个月十五,老周头带着三个汉子去给山神换新袍,掀开神龛的帷幔时,供桌上的香全倒了,香灰在地上堆成个歪歪扭扭的字。
小先生是读书人,懂这些个......阿婆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懂这些个邪性事不?
我摸出怀里的长生牌——那是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刻着云栖观弟子陈砚六个字。半年前我在终南山跟着师父修道,因贪看山景误了归期,回来时只余空屋和半卷残书。阿婆是看着我长大的,知我虽没正式出师,总比村里老一辈懂些门道。
我去庙里看看。我抄起门后的竹杖,您让老周头明儿带两个人,把庙门前的野蒿子清一清。
山神庙坐落在青牛山主峰的缓坡上,石阶被岁月磨得发亮。我刚走到庙前,迎面便撞上一股阴风,吹得头顶的杏叶簌簌乱响。门环上的铜绿蹭在掌心,凉得刺骨。
推开门的刹那,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
三尊泥塑神像并排坐在神龛里,中间那尊穿玄色衮服,手持玉笏,该是山神;左边是个白胡子老头,右边是位戴凤冠的妇人,想来是土地和山神的夫人。可此刻,山神的神像竟裂了道缝,从额角一直贯到胸口,黑黢黢的缝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香案上积了寸许厚香灰,供品只剩半块发霉的米糕,旁边摆着个缺了口的瓷碗,碗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凝固后像干涸的血。最让我心惊的是,所有香都齐根断了,断口处泛着青灰,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断的。
我厉声喝道,抄起竹杖往黑暗里戳。
回应我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借着门缝漏进来的光,我看见供桌底下缩着个七八岁的娃,浑身脏得像个小泥猴,正盯着我脚边的布包咽口水。
莫怕。我蹲下来,从布包里摸出块芝麻糖,告诉哥哥,你在这儿多久了?
娃怯生生接过糖,嘴唇哆嗦着:三天......阿爹说庙里有怪物,不让我回家......
你阿爹是谁?
张猎户。娃吸了吸鼻子,他说山神爷爷生气了,要把村子里的活人抓去填窟窿......
我的心猛地一沉。张猎户是我远房表舅,上个月进山打狼,至今没回来。
第二章 神像之下
第二日清晨,老周头带着五个汉子上了山。他们扛着锄头、斧头,还有两面破锣,说是要去张猎户的下落。
我跟着他们进了庙,仔细检查神像。用竹片撬开山神胸口的裂缝,里面掉出团黑色的毛发,腥臭扑鼻。更骇人的是,裂缝深处隐约可见白森森的骨头。
这......这是人骨?老周头的脸白得像张纸。
我没说话,继续往下挖。泥土里埋着半枚铜钱,刻着崇祯通宝四个字;还有块褪色的红布,绣着二字——和张猎户娘生前给孙儿缝的肚兜一个花样。
小先生,你看这供桌。村里的教书先生陈墨青指着桌面,这些划痕......像不像指甲抓的?
我凑近一瞧,深褐色的木头上布满细密的抓痕,有些地方还沾着皮屑。突然,供桌下的地面传来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机关触动了。
众人合力挪开供桌,下面露出个黑洞洞的地窖。手电筒(注:晚清已有简易煤油灯,此处为增强画面感借用)的光照进去,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最里面的角落蜷着具尸体,衣裳已经烂成碎片,但依稀能认出是张猎户常穿的短打。
阿舅!跟来的张二狗扑过去,被老周头一把拽住。尸体脖颈处有环形淤青,像是被什么兽类咬过,胸口的肋骨断了好几根,心口位置有个焦黑的窟窿,像是被雷劈的。
怪不得......陈墨青倒抽冷气,上月十五老周头说山神像被雷劈过,原来......
我蹲下身,发现尸体的手心里攥着块碎瓷片,和神像前那只缺口的瓷碗严丝合缝。
这不是意外。我站起身,有人把张猎户的尸体藏在供桌下,又在神像里塞了骨头。有人在冒充山神。
老周头的斧头掉在地上:冒充?山神爷能是凡人冒充的?
凡人不能,鬼怪能。我想起师父教过的《幽冥录》,有些精怪修炼到关口,会抢神位夺香火,谓之。被替的神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成了傀儡。
地窖里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灯火忽明忽暗。我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神像后面爬。
我拽着众人往外跑,这庙不能再待了!
我们刚冲出庙门,身后传来的一声。回头望去,山神庙的屋顶塌了半边,神像的脑袋滚落在地,黑缝里涌出浓稠的黑血,滴在地上竟腐蚀出一个个焦黑的洞。
第三章 借寿
回到村子时,夕阳把青石板染成血红色。张二狗抱着阿舅的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婆在村口烧纸,嘴里念叨着造孽啊造孽。
我去了村东头的义庄,借了间存放杂物的偏房。点燃艾草驱走潮气,铺开师父留下的《百怪图谱》,对着书里的替神篇逐一比对。
替神者,多为横死之魂,或修炼邪术之妖。我指着书上画的青面鬼,它们借神位聚香火,食百姓愿力,待养出气候,便会吞了原神,彻底占了他的地界。
陈墨青端着茶盏进来,眉头皱成川字:小先生可查到什么?
山神像里的骨头,张猎户手里的瓷片,还有地窖里的抓痕......我把线索串起来,凶手先杀了张猎户,取了他的骨头塞进山神像,再杀了原来的山神,占了神位。
原来的山神?陈墨青一怔,我小时候听我爹说,这山神庙是五十多年前建的。原来的山神像被雷劈了,现在的才是第二尊。
五十多年前......我想起地窖里那枚崇祯通宝,明末到现在,刚好五代人。或许原来的山神早就不在了,现在的是替了一代又一代?
窗外突然响起敲梆子的声音。是更夫老郑,他的梆子平时要打到亥时才停,今儿却提前了。
不好了!老郑撞开院门,脸上全是血,西头李婶儿家的小孙子没了!
我们赶到时,李婶儿正抱着孙子的尸体发疯。四岁的狗剩躺在炕上,面色青紫,嘴角挂着涎水,脖子上有个乌青的手印,和庙里张猎户的伤口一模一样。
他睡前还说梦话,喊山神爷爷别吃我......李婶儿哭嚎着,小先生,你不是说能除妖吗?求你救救我们!
我检查狗剩的身体,在他后颈发现根极细的黑毛,和神像裂缝里的那团一模一样。突然,狗剩的尸体抽搐起来,七窍流出黑血,嘴里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快拿桃枝!我大喊,可已经晚了。狗剩的身体像被抽干了水分,瞬间干瘪下去,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活像个风干的蝉蜕。
陈墨青扶住几乎昏过去的李婶儿:这是被吸了阳寿。
我攥紧拳头。替神者靠吞噬百姓的阳寿和愿力修行,张猎户、狗剩,下一个会是谁?
第四章 山雨欲来
夜里,我在义庄翻《道藏》。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落在书页上镇替神法那一章。需要三样东西:原神的遗骨、替神者的生辰八字,还有替神时用的法器。
原神的遗骨......我想起山神像里的那团黑灰。或许该再去庙里看看。
后半夜起了山雨,我打伞摸黑上了山。庙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书。
推开门,我差点栽倒——供桌上摆着七盏绿灯笼,照得满室惨绿。神像的位置空着,地上堆着半人高的香灰,香灰里埋着七颗人头,都是最近失踪的村民!
陈砚。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看见个穿玄色衮服的站在阴影里。他的脸和张猎户尸体上的淤青重叠,又像极了山神像原本的模样,只是皮肤是青灰色的,眼睛里跳动着幽蓝的鬼火。
你是谁?我握紧竹杖,为何冒充山神?
我是青牛山之主。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摩擦,五百年前,有道士在此镇压了我。他们建庙立像,用百姓的香火困我。现在,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五百年前?我想起《百怪图谱》里的记载,你是那年被道士封印的妖物?
道士说我吸人阳寿,可他们自己呢?它的指尖滴下黑血,他们占着山神的位置,享用百姓供奉,却连山里的豺狼都不肯驱赶!我替他们受香火,替他们担骂名,如今我要让他们知道——
所以你杀了现任山神,占了神位?
现任山神?它笑了,笑声震得灯笼摇晃,他早就是具行尸走肉,被我用锁魂钉钉在神像里。那些村民的阳寿,不过是在喂饱这具破壳子。
我终于明白:五百年前,有修士将作恶的妖物封印在山神像里,又设下禁制,让它必须承受百姓的香火愿力。后来历任山神或许发现了真相,却不敢反抗,只能任由妖物吸食愿力,直到油尽灯枯。而这个妖物,终于等到了机会。
你想怎样?我问。
我要你帮我打开封印。它的鬼火眼睛逼近,你身上有云栖观的法脉,我能感觉到。打开封印,我放全村人一条生路。
你骗我。我后退一步,你想彻底挣脱封印,吞噬这方圆百里的生灵。
它终于撕破了脸,青灰色的皮肤裂开,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蛆虫:既然你不肯合作......它抬起手,我看见它的指甲变成了漆黑的利爪,那就让你尝尝被替神的滋味。
第五章 破局
我跌跌撞撞跑回村子,敲响了陈墨青家的门。
它在骗我!我喘着气,它要我帮它打开封印,否则就杀了我!
陈墨青翻出祖传的《风水秘要》:云栖观有套破妄符,专门对付替神。需要用替神者的血画符,再以原神的遗骨为引......
原神的遗骨在哪?
山神像!我们同时喊出声。
庙门再次被推开时,雨已经停了。月光下,神像的裂缝里渗出黑血,地上的香灰堆成个小丘。我抄起锄头砸向神像,一声,泥塑的外壳碎裂,露出里面的青铜骨架——那是五百年前道士用来镇压妖物的法器!
骨架中央嵌着块黑色的玉,玉里有团模糊的影子在挣扎。那就是被封印的原山神?还是妖物本身?
陈墨青取出朱砂和黄纸,用你的血画符!
我咬破指尖,在黄纸上画下破妄符。符纸刚画好,妖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陈砚,你会后悔的!
给我!我冲向青铜骨架,把符纸按在黑玉上。玉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里面传出凄厉的惨叫。黑血从裂缝里喷涌而出,溅在我脸上。
师父说过,替神者最怕的不是符,是因果。我擦去脸上的血,它吸了这么多阳寿,犯了这么多杀孽,自有天收。
话音未落,青铜骨架突然发出金光。妖物的身影从黑玉里被拽出来,是个浑身溃烂的鬼,皮肤像融化的蜡,五官扭曲成可怖的形状。它在金光中挣扎,发出非人的尖叫,最后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黎明时分,村民们上山时,看见山神庙的废墟里立着块新碑,刻着青牛山之神,永镇妖邪。张猎户、狗剩,还有那些失踪的村民,都找到了完整的尸体,安葬在了后山。
后来我才知道,五百年前被封印的妖物本是青牛山的精怪,因吸人阳寿被道士镇压。历任山神或许是心善,或许是懦弱,任由它在神像里蚕食愿力。直到我这个冒失的书生闯进来,打破了平衡。
现在,桃花村的香火依然旺盛。只是山神庙换了新神像,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据说是陈墨青根据古籍记载,重新请来的青牛山本地的土地公。
偶尔我还会去庙里转转。香灰落在供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字。风过山林时,我仿佛能听见若有若无的笑声,那是真正的山神,在谢我替他讨回了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