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荒寺暮钟
晚唐中和三年的秋汛来得急。李砚挑着书箱在泥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青竹杖头悬着的铜铃被风雨打湿,叮咚声闷得像敲在破瓦罐里。他抬头望了眼天际,乌云压得低,仿佛要坠进前面的山坳。
施主,前面有座古寺,可避雨。挑担的货郎擦着汗喊他。李砚顺着他手指望去,果然见半山腰隐着飞檐,朱漆早褪成暗褐,却仍有股子庄严肃穆压过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盘缠——三两碎银,够换两碗热粥。古寺门额上大云寺三字被苔藓啃得只剩半截,门环是青铜的,刻着莲花纹,摸上去凉得刺骨。
阿弥陀佛。门内传来沙哑的嗓音。老和尚佝偻着背,僧衣洗得发白,腕间挂串褪色的菩提子,女施主?他突然顿住,目光扫过李砚青衫下的腰牌——陇西李三个字虽模糊,到底还辨得清。
在下李砚,赴京应试。李砚拱手,求借宿一宿。
老和尚没接话,转身引他进殿。大雄宝殿空荡荡的,供桌蒙着厚灰,香案上倒有几支未燃尽的香,烟缕扭成蛇形往梁上钻。正中佛坛上,那尊贴金佛像却亮得扎眼。
这是...旃檀佛?李砚倒抽冷气。佛高丈六,螺发绀青,眉眼低垂,本该是慈悲相,可偏生嘴角翘着丝笑,像极了猫戏老鼠。最奇的是佛座,不是常见的莲花,而是层层叠叠的血色花瓣,每片都雕得极薄,远看像浸在血里的红绸。
小寺旧名血莲寺。老和尚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石,如今改叫大云寺了。他从袖里摸出个粗陶碗,山后有井,施主自取水喝。
李砚谢过,拎着书箱往后院走。井边青石板上刻满梵文,被雨水泡得模糊。他刚俯身舀水,忽听背后一声——佛殿方向,那尊血莲佛的眼睛动了。
他僵着脖子回头,殿门半掩,佛像的金漆眼瞳在阴影里泛着幽光。风卷着片落叶撞进来,掠过供桌时,他看见香灰里埋着半枚铜钱,锈迹斑斑,刻着开元通宝。
夜里起了雾。李砚裹着被子躺通铺,听着檐角铜铃响得急。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窗。
施主...是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救救我闺女...
李砚摸黑抓起书箱里的铁尺,凑到窗前。月光透过雾霭照进来,外面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妇人,头发散乱,怀里抱着个裹红布的襁褓。
我家妞妞中了邪,求大师...她抬起脸,李砚险些栽倒——那张脸没有五官,皮肉像被揭了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肌肉。
他吼了一嗓子,抄起铁尺砸过去。窗外传来尖笑,妇人瞬间缩成一团雾气,只余下那声啼哭:阿娘...好疼...
鸡叫第三遍时,老和尚端着粥进来。李砚攥着被角,声音发颤:大师,寺里有...有女鬼。
老和尚往他碗里添了勺粥,热气模糊了眉眼:施主是读书人,该信因果。这寺建在乱葬岗上,从前是武周时候的祭坛。他用筷子拨了拨粥里的野菜,当年为了铸这尊血莲佛,砍了三百童男童女的头,拿他们的血调金漆。
李砚的粥勺掉在碗里。老和尚继续说:后来唐玄宗灭佛,寺毁了,佛像却被埋在地底下。前朝有位周真人来此,说这佛沾了太多元气,得用活人养着,不然会醒。
李砚后颈发凉。
就是现在这样。老和尚指了指窗外,最近总有人失踪,都是夜里听见哭声,跑出去就没了。上个月王屠户家的小闺女,就是被那个没脸的妇人抱走的。
晨钟响了。李砚盯着佛殿方向,那尊血莲佛的金漆不知何时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青铜,嘴角的笑却更深了。
第二章 经阁异闻
李砚决定尽快离开。他用最后二钱银子换了老和尚的素饼,收拾书箱时,发现垫箱底的《金刚经》不知何时多了几页血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指甲刻的:救我...血...好疼...
后山雾更浓了。他刚走到山脚,就见个穿青布短打的少年从林子里钻出来,浑身是泥:公子!我家小姐在寺里!她说...她说佛在吃她!
少年叫阿福,是前边张家庄的。他家小姐阿昭前日随母亲去寺里上香,回来就疯了,攥着块染血的佛经残页,直喊佛爷要吃我的心。
李砚心头一紧。他想起昨夜的妇人,想起佛座下那抹暗红。阿福拽着他往回跑:公子救救我家小姐!她娘已经哭晕过去了!
大云寺的偏殿关着门,门缝里渗出股甜腥气。阿福踹开门,李砚差点栽倒——阿昭被绑在柱子上,十指抠进掌心,血顺着胳膊流到脚面。她双目圆睁,嘴里塞着团染血的经纸,看见李砚,眼睛突然弯成新月,发出婴儿般的笑声。
阿昭!阿福扑过去解绳子。就在这时,殿顶传来声。众人抬头,只见房梁上垂着无数红线,每根线头都系着块碎肉,正往下滴着血。
是...是我的肉...阿昭突然开口,声音又尖又细,佛爷说我心不诚,要拿我的肉喂血莲...他说吃了我的肉,就能早成佛...
李砚抄起供桌上的铜烛台砸向房梁。红线被砸断几根,碎肉掉在地上,还在抽搐。阿昭突然暴起,指甲暴涨三寸,直取李砚咽喉!
阿福抄起板凳挡住,李砚趁机扯下阿昭嘴里的经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血莲将开,需童男童女七七四十九颗心,佛爷便能渡海去西天。
李砚拽着两人往外跑。身后传来老和尚的笑声:晚了,晚了。血莲要开了,谁也走不了。
他们跌跌撞撞冲出寺门,身后传来地动山摇般的轰鸣。回头看,大云寺的屋顶正在裂开,那尊血莲佛缓缓升起,金漆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咒文。佛座上的血莲瓣开始舒展,每片都渗出脓血,汇成一条血河,往山下淌去。
阿昭突然挣脱阿福,扑向血河。她的身体触到血水的瞬间,化作一团红雾,融入佛座。李砚看见她的嘴还在动,似乎在说:阿爹...我不疼了...
老和尚站在寺门前,双手合十:善哉,善哉。四十九颗心,还差四十八颗。
第三章 往生秘辛
三人躲进了山脚下的土地庙。阿福搂着吓傻的母亲,李砚盯着自己沾血的手——不知何时,掌心多了朵血莲印,微微发烫。
那佛...究竟是什么东西?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砚翻出怀里的血纸残页,突然想起老和尚说的周真人。他在行囊里翻出本《巴蜀异志》,这是赴京前在成都书坊买的。查了半宿,终于找到一段:武周长寿二年,有妖僧于蜀山铸血莲佛,以童男女心血调金漆,欲引西方邪佛降世。后玄宗敕令毁寺,妖僧自焚于佛前,誓曰吾佛当以众生血肉重临
邪佛?阿福母亲颤抖着问,是西天的佛吗?
怕不是。李砚想起血莲佛的笑,西天佛讲究慈悲,这东西...是要吃人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老和尚站在庙门口,身后跟着七八个村民,手里举着锄头扁担。他的僧衣染了血,脸上却挂着笑:几位施主,跟我回去吧。佛爷等不及了,要听你们的心跳声。
村民们眼神发直,嘴里念叨着:佛爷慈悲...佛爷慈悲...
李砚握紧铁尺。他注意到老和尚的影子不对——地上没有他的影子,只有团模糊的黑雾,形状像朵血莲。
你们被他控制了!李砚大喊,看看你们的手!
一个年轻媳妇低头,惊恐地发现自己掌心也有血莲印。她尖叫着挥锄头砸向老和尚,却被黑雾缠住脖子,眨眼就没了声息。
没用的。老和尚的身影开始虚化,这山下的地,都是佛爷的床。你们踩的每一步,都在给佛爷攒血气。他指向庙外的溪涧,原本清澈的水变成了血红色,看见了吗?每死一个人,佛爷就长高一寸。再有七天,佛爷就能完全醒过来,到时候...整个巴蜀都要变成他的血池。
庙门被撞开。阿昭的母亲跌进来,怀里抱着个陶罐:我闺女...她醒过来片刻,说要把这个给李公子。罐口封着黄符,打开后是颗血淋淋的心脏,上面刻着二字。
这是...我的?李砚胃里翻涌。
佛爷要取你的心,祭他的莲台。老和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阳寿未尽,可你这身子骨...刚好能补最后一片莲瓣。
李砚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了脑子。他看见幻象:自己跪在血莲佛前,佛爷的手按在他胸口,一声,心脏被挖出来,放进佛座的花心里。他听见佛爷说:好孩子,你的心最干净,正好做莲台的芯。
李砚吼出声,铁尺重重砸在供桌上。幻象消散,他发现自己满手是血——不知何时,竟把铁尺掐出了手印。
阿福拽着他往外跑:公子,去后山!我听猎户说过,后山有个废弃的道观,周真人当年就是在那儿镇邪的!
第四章 道观残卷
后山的道观只剩断壁残垣。李砚踢开半块残碑,上面刻着玄微观三字。墙角堆着些腐烂的经卷,他扒开一看,最底下有本《镇魔录》,封皮是血红色的。
快看!阿福指着其中一页,画着尊血莲佛,旁边写着:此佛乃武周时妖僧引域外邪魔所化,本体为九瓣血莲,需以至纯之心为芯,集四十九颗童男女心为瓣,方能觉醒。镇压之法,需寻当年周真人所留太初剑,斩其芯,焚其瓣。
太初剑?李砚翻到最后一页,藏于观后玄微洞,需以掌心血为引。
玄微洞在断崖下。李砚攀着藤蔓下去,洞口有块石碑,刻着真人埋剑处。他用指尖血按在碑上,石缝里渗出金光,一块青石板缓缓升起,露出下面的剑匣。
剑匣是青铜的,刻着二十八星宿图。李砚刚碰到锁,锁孔里就钻出条小蛇,吐着信子咬他掌心。血莲印突然发烫,小蛇碰到印记,一声化为黑烟。
剑匣打开了。里面躺着柄锈剑,剑身上布满裂纹,却散发着凛冽的剑气。李砚刚握住剑柄,眼前闪过周真人的记忆:他站在血莲佛前,挥剑斩断佛的一条手臂,佛血溅在他身上,腐蚀出焦黑的伤口。他大喊:后世若有缘人,持此剑,断其芯,焚其瓣,莫让邪佛重临!
成了。李砚拔出剑,锈迹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剑身,太初剑...原来不是剑生锈,是血锈。
回到道观,阿福的母亲已经断了气。她怀里还紧抱着阿昭的鞋子,鞋尖绣着朵小莲花。李砚攥紧太初剑,对阿福说:我们去大云寺,送那邪佛归西。
第五章 血莲花开
大云寺笼罩在血雾里。李砚和阿福贴着墙根摸进去,殿内的景象让他们倒吸冷气:四十九个孩童被绑在柱子上,胸口插着刀,血顺着刀刃滴进佛座下的血池。血池中央浮着那尊血莲佛,九瓣莲花已经舒展了八瓣,每瓣都嵌着颗跳动的心脏。
来得正好。老和尚站在佛前,他的身体已经透明,能看见里面流动的血,最后一个,该你了,李砚。
李砚举起太初剑:受死!
老和尚笑了,身后的血雾凝聚成无数手臂,抓向李砚。阿福抄起地上的香炉砸过去,趁乱冲向佛座:小姐!我来救你了!
阿昭的身体在第八瓣莲花上,已经只剩骨架。她听见阿福的声音,空洞的眼窝转向他,突然咧嘴笑了:阿福...我的心...给阿娘...补身子...
阿福扑过去,想把她从莲花上抱下来。莲花瓣突然收紧,像活物般缠住他的胳膊,血水顺着缝隙渗出来。
李砚挥剑斩向老和尚。剑锋穿过他的身体,却没有伤到分毫。老和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以为斩我?我这身子,是用三百童男童女的怨气铸的!要斩,就斩佛爷的心!
李砚这才发现,佛座下有根金线,直通第八瓣莲花,线的尽头系着颗心脏——那是他的心脏,此刻正在佛座里跳动。
原来如此...李砚咬牙,用我的命做饵,引我来送死。
血莲佛突然睁开眼,九瓣莲花同时绽放。整个大云寺剧烈震动,地面裂开,血池里的血喷涌而出,化作千万条血蛇,往李砚身上缠。
太初剑突然发烫。李砚想起周真人的话:至纯之心,可破邪魔。他咬碎舌尖,鲜血喷在剑上。剑身爆发出刺目的金光,血蛇碰到金光,瞬间化为飞灰。
李砚跃上佛座,一剑刺穿自己的心脏——或者说,刺穿那颗被邪佛操控的心脏。
不——血莲佛发出尖啸。第九瓣莲花开始枯萎,佛身的金漆大片脱落,露出里面腐烂的骷髅。李砚看见骷髅的额头上,刻着自己的名字。
阿福抱着阿昭的骨架冲出来。大云寺在他们脚下塌陷,血莲佛的惨叫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深渊里。
黎明时分,李砚醒在山路上。阿福坐在他身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子!你的心...怎么又跳了?
李砚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个疤痕,形状像朵莲花。他看向远方,大云寺的位置只剩下片废墟,废墟里开着一朵白色的花,花瓣上凝着露珠,像一滴眼泪。
走了。李砚捡起书箱,赴京的路,还长着呢。
只是从那以后,他的《金刚经》里,总夹着片血莲的花瓣。每到月圆之夜,他都能听见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那朵花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