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修大概有一周没有回来。
只在除夕晚上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最近抽不开身,让她在家好好吃饭,没事的话可以看春晚。
桑晚握着手机,听到他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隐约能听见碗筷碰撞声与小辈嬉闹,应该是一大家子正在准备年夜饭。
沈家人员结构复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旁系亲属也会返京。
沈砚国走了以后,这个大家族空前得团结。
外面的鞭炮声从晚上八点开始就没停下来过,到了凌晨愈发热烈,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节日的喧嚣和团圆仿佛与她无关,桑晚一个人在家,过了最寂寞的一个春节。
她看到了网上的新闻。
休市期间,这些消息仍在发酵。她能想象父亲和华庭现在会有多焦头烂额。
她刚刚没有询问沈砚修,他不在聊天的状态,她也不能贸然开口提起这个敏感的话题。
凌晨一点的时候,她又接到了桑华庭的电话。
华庭给她带了一个消息。
现在这个情况,是因为父亲把同行拖下了水。
“姐,这几天我方便去京市找你吗?”
桑晚想了想:“你先别动,现在风口浪尖的,你突然动身,会引人关注。你刚刚说…现在的局面是父亲主动做的?”
她不太明白,这样做对远峰集团有什么好处。
桑华庭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提及这个主意是许士杰出的:
“没有办法,证监会咬着不放,父亲也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几年,上面说要调控,但是始终没有明确的方向。有些操作,说实话…我看别家做得比远峰激进得多。可现在事情落在我们头上,我们就成了靶子。
父亲这次尽量小心了,只是在境外媒体放了一些模糊的风声,引导市场把几个头部企业一起拉下水,本意是想借势减轻我们一家承压的程度。”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低:
“可没想到舆论和市场反应这么剧烈,现在整个行业都陷入恐慌,一点消息就引发股价雪崩,连几家底子厚的老牌企业都开始扛不住了。”
桑晚咬着嘴唇,这些内情她并不知道得十分清楚。但是她听得出来,这是一步险棋。
“这样做有用吗?会不会适得其反…”
华庭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我倒觉得是个好办法。我们和监管的关系,其实很微妙——就像是拉锯的绳,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上面应该也有考量,毕竟前有美丽国的次贷危机,大家做事都有分寸。”
桑晚没有再说什么,她能感觉到,自己这个妹妹在飞速地成长。
“姐,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我听说你最近恢复得不错,但是千万别累着,要是真不行,我和爸也养你一辈子的。”
“好。”桑晚甜甜地笑了,这已经是短短几天内第二个人要养自己了。
…
新年过后,沈砚齐和沈家良几乎没有片刻喘息,部委到系统内多个协调会,一场接一场地开。
这一次,上面对沈家的态度罕见地流露出不满。
监管高层不愿意承担责任,一致认为这次的市场崩盘是沈家处理不当造成的。
尤其是沈家内部对沈砚国的处理,未免动作过快,节奏掌控不当,催发了连锁反应。
上面对这个行业的许多操作是不满意的,但是看着股市跌成这样,已经不能不出来表态。
新的行业没有发展起来之前,地.产仍然稳坐第一把交椅。
沈家良回去之后在房间一个人坐了很久。
他清楚监管那边的意思。不管他们是不是推卸责任,反正事情是要解决的。既然沈家是导火索,这次的事自然也要由他来平息。
他觉得桑远峰真的是命大,每一次都能转危为安。
现在,居然要逼得他出面来协调局势。
他多多少少有些抵触。
沈砚修这几天都在家。大哥和父亲没有给他脸色看,他也装了几天糊涂。
一直到元宵节前,他回了澹园。
*
到的时候,夜色正在缓缓降临。
桑晚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脑,屏幕的光不算柔和,几个软件在来回切换,有些晃眼。
边上放着她的拐杖,这几天她已经能扶着走一段路。
客厅的温度适中,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羊毛针织衫,安静得坐在那儿,没有察觉沈砚修已经走过来了。
“桑大小姐,晚上有空吗?”
桑晚听到声音,抬起头,满眼都是惊喜。
“砚修?”
这段时间他回来得不频繁,每次回来没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她每天闲下来的时间,一多半都在想他。
今天是元宵,她原本以为自己又要孤独的一个人度过了,现在看到人回来了,一高兴就要往起站,仓促间差点摔倒。
沈砚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小心点。”
桑晚把他的胳膊当拐杖用,缓了两秒钟才站稳了:
“怎么回来了?今天不是元宵节吗?”
这种时候,她觉得他应该在陪着家里人才对。
沈砚修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又让她坐到轮椅上:“进去打扮一下,一会带你去个地方。”
桑晚有些惊讶,她印象中沈砚修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像是“约会”一般的话。
“我还用打扮吗?”
她忘了远峰现在的困境,心里一阵暖烘烘的。
“用,进去我给你挑件衣服。”
沈砚修推着她进了衣帽间。
里面有一排郑棋送过来的衣服。每次当季的新品出来的时候,都会按时送到他住的地方。他从来不看,似乎桑晚也没怎么给他穿过。
他站在那儿挑了半天,都不是很满意。
大牌的衣服,或者太隆重,或者太新奇,最后他挑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羊驼大衣,里面还是毫无新意的浅色连衣裙,领口收敛,裙摆垂顺,气质倒是十分温婉克制。
“需要我叫阿姨进来给你换上吗?”
“不用,我自己能行。”
…
今天没有司机,沈砚修自己开着车,桑晚坐在副驾上。
城市里还充满着浓浓的年味,随处可见的红色灯笼,沿街的行道树也缠着金色的灯串,在夜色中悄然流动。
车辆在缓慢前进,她开着半截车窗,可以听到街头孩子在玩闹声,洋溢着幸福。
拐过一个红绿灯后,路边的人渐渐少了,霓虹消散,只剩下无边夜色。
再往前,是一片老别墅区。黑铁大门隐入林木之中,街道干净得可以听得见车轮碾过的声音。
沈砚修一直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变得沉闷起来。
她反应再慢也明白过来了,这是去沈宅的那条路…
“砚修,你先停车。”她的心莫名地开始往下沉。
沈砚修双手缓慢地打着方向盘,没有看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怎么了,反悔了?”
宾利拐过一个巷口,前面隐隐能看到几个警卫员的身影。
整条街道都静悄悄的。
桑晚几乎毫无准备,她盯着沈砚修,根本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要做什么。
“你什么都没和我说…”
她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下去沈家。或者其实她根本没想过这种可能,这几天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心里默认在港岛的那些话只是沈砚修为了鼓励自己而已。
善意的谎言她怎么会怪他。
无论是桑家的私生女,还是案底未清的温榆宁,都不可能被沈家接受。
“不想嫁给我?”
沈砚修扭过头看着她,眼里没有前几日的温情,反而让她有些陌生。
她承认自己很多时候,她是看不懂这个男人的。但是这不妨碍她还是一头栽进去了。
他让她说什么好呢。
沉默了片刻,一直到车里的灯灭了。只剩下路灯的投影,将两个人的轮廓都勾勒出来。
“不是…你知道的,我喜欢你。”
她抬起头,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没有非要嫁给你。我是一个麻烦,你冷静一点。”
沈砚修忽然好奇了,趴在方向盘上,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桑晚:“我没想过,总之你先冷静一下。”
她并不天真,也没有那么自恋,哪怕这次从港岛回来沈砚修对她很好,她也没有觉得他能喜欢自己。
最好时间能一直停住,不再往走,也不往后退。
沈砚修笑她,眼里却带着冷漠:“我什么时候不冷静了。跟我下车吧,这是唯一一次你能见我父母的机会,一会机灵一点。”
说完他没有再给她考虑的时间,拔了钥匙下车,从后座拿了拐杖,又走到她那一侧,把门给她打开。
桑晚猛烈地摇头,满脸写着拒绝:“不行。”
沈砚修将她拖了出来,架到了拐杖上,双手扶着她另一只胳膊:“害怕了?没想到还有桑大小姐害怕的事。”
她脑子快要停止思考了,本能地依附着他,一步一步地被他扶着走到了大门口。
警卫员似乎都有点震惊。
大过节的,沈家二公子领回来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
…
进来的时候,是沈砚齐先看到她们两个人的。
他本来在和小辈们说话,看到这两个人影,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对,迎了上去。
“砚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院子里还有积雪,他没有穿外套,忽然感到一阵冷意。
他见过桑家大小姐一次,在金铭的时候。没想到半年之后,能在家里见到她。
他不由得转向桑晚,目光扫向她,上下打量:
“桑小姐,今天是元宵节,沈家不方便这个时候见客。您先请回,改天我代父亲去探望你。”
桑晚听得懂他的意思,但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回应。
沈砚修仍扶在她的腰间,动作毫不避讳:
“大哥,你不用紧张。父亲在哪儿?我扶她过去。”
沈砚齐提高了音量:“你疯了?!”
“那倒没有。”
沈砚修语气一贯地沉稳:“天塌不下来,大哥,你别紧张。”
两个人争执的空档,沈家良在里间已经听到了动静。
顾蕴之也察觉到院子里孩子们的声音小了,放下了手里的书,披了件外套走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至院门口,正好看到那一幕。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桑家大小姐。
她安静地待在自己儿子身边,左胳膊下面还夹着拐杖。一身长呢大衣将整个人衬得柔和而克制。神色平静中有些疏淡,与沈砚修站在一处,倒也不显违和。
院子里整个安静下来。
屋顶的冰雪在消融,几滴雪水悄然落在石板上,发生细微的响动。
沈砚修没想到大家都在,已经做好了承受雷霆之怒的准备。
“跪下。”
桑晚听到一个平静声音,下意识地以为在说自己。
抬起头,却发现是沈家良对着沈砚修在说话。
沈砚修看了一眼自己大哥,笑道:“大哥,你先把她带走。”
说着放开了桑晚,要她到一边跟沈砚齐走。
紧接着,自己在石板上顺从地跪了下去。
桑晚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没见过沈砚修这个样子。
正要扑过去扶他站起来,沈砚修抬起头一个眼神把她压制了回去。
沈家良走下台阶。
他很了解自己的这个儿子。从小就不服管教,小时候挨过一次打,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最后顾蕴之亲自上门去同学家接人,他才回来。
成年之后,看起来变得沉稳克制,但是他一旦要做什么事,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拦不住。
今天他敢把桑家的女儿往家里带,是做了准备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走到他面前站定。
沈砚齐知道要出事,狠狠地瞪了一眼桑晚。正要把她带走的时候,沈家良开口了:
“等等,让她留下。”
说完指了指身后的石凳:“她的腿是因为沈家受伤的,让她去坐着。”
桑晚发现沈家良说话并不跋扈,但是听起来却让人心惊。
这样的场合,她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院子里的小辈们知趣地退下了,没有一个人敢围观。
很快,整个院子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沈家良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修,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喜欢这个女人?”
“那倒谈不上。”
沈砚修几乎没有犹豫。
桑晚看着他,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眼前这张熟悉的脸开始变得陌生。
一个人不经思考说出来的话,该是多么可信。
“那为什么要娶她?”
沈家良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他今天的来意。
沈砚修很坦荡,他在港岛就想得很明白了:
“儿子和她纠缠得太深了,她被沈家牵连至此,儿子应该娶她。”
沈家良冷笑一声,知道这是一句实话。
“还有呢?”
沈砚修抬起头,眼里冷静克制:
“父亲,这次的局面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上面不满,要您出面协调,安抚远峰,稳住整个行业。我知道您左右为难,现在,您不用为难了。我娶了她,就代表沈家的态度。短时间内,您不会对他们动手。”
“这样,上上下下都能交代。”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安静。
沈家良感觉后背在发凉。
这句话无论是真是假,他觉得他的儿子都很危险了。
他心口一阵发闷,往回走了几步,退到一个八角桌边,靠在桌沿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他本能地觉得,他的儿子在对抗自己。
他身居高位多年,情绪从不外露。现在他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目光逐渐变得锐利,压着狠意:
“你不怕我对她动手?”
沈砚修没有回避,实话实说:
“那您还是对我动手比较好,毕竟她现在——可能还怀着沈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