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喉间哽了哽，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好半天才续上话：“我不止一次撞见安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打转，那孩子瘦得跟根豆芽菜似的，胳膊细得像麻秆，一阵风就能吹倒。后颈的骨头尖尖地突出来，隔着薄薄的衣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真是皮包骨头啊。”
程雪声音顿了顿，眼眶又红了，程雪每次看见周安安，总会喊她来家里吃饭。那丫头一开始还拘谨，后来熟了，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头埋在碗里，筷子扒拉得飞快，腮帮子鼓鼓的，像是怕谁跟她抢似的。
程雪抬手抹了把眼角，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有回我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还夹了两块红烧肉，她愣是连汤汁都泡着饭吃干净了，吃完还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那眼神……又怯又馋，看得我心里直疼。”
程雪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她那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有时候我隔三差五给她塞点饼干、糖果，她总是攥在手里不肯吃，问了才知道，是想留着藏起来，万一哪天又没饭吃了，还能垫垫肚子。”
“你是没见过她那时候的样子，”程雪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怜惜，“脸黄肌瘦的，眼窝陷得深深的，身上的衣服又旧又小，洗得发白还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看着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也没压下心头的涩意：“我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可我一个外人，能做的实在有限……说到底，还是替这孩子委屈。”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响声。女人的目光飘向远处，像是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我还记得那天，雪下得能没过膝盖，冷得邪乎。院里的水缸早上刚挑满水，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结了层厚厚的冰。
我正想着给炉子添点煤，就听见院门外‘砰砰’的敲门声，那声音虚浮得很，像是用最后一点力气砸出来的。”
程雪的声音开始发颤，握着杯子的手紧得指节发白：“我一开门，差点没吓瘫在地上——是周翠兰，也就是安安她娘。
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嘴角还淌着血，左边胳膊估计是脱臼了，右腿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栽倒。雪片子落了她一身，头发上结着冰碴，看着就像个雪人。”
程雪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又闻到了当年那股血腥味，周翠兰还没等程雪说话，‘噗通’一声就跪在了雪地里，程雪伸手去扶，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她就那么对着我‘砰砰’地磕头，额头撞在冻硬的泥地上，一下比一下响，没几下就磕出了血，混着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程雪！程雪你救救安安！”周翠兰跪在地上，脑袋又狠狠地磕在地上，咚咚咚的磕个不停，额头磕的都出血，边哭边拉扯着程雪，声音尖利又绝望:“安安她快死了！我求求你，快救救她吧！”
只要回忆起当那一幕程雪的心就像被针扎似的，那从此成了程雪心里永远的刺。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泪又涌了上来：“我跟着她冲进周家屋里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那丫头躺在院子里冰冷的雪地里，身上的衣服薄得像层单衣，还是开春穿的那种。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旧伤叠着新伤，血把衣服浸透了，黏在肉上，看着就像块被揉烂的破布。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出血，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若不是那点气儿，看着就跟没了似的。”
程雪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她抬手捂住嘴，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程雪孩子丢了，所以她这辈子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平时村里娃来串门，她都要给把糖、塞个苹果，有人知道像这种小农村经济落后的地方一般都重男轻女。可那天……程雪看着炕上那丫头，腿都软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话都说不出来。”
她记得自己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不能让这孩子就这么没了。她一把脱下身上的羽绒服，那是为了过年特意托人从城里买的，米白色的面料还带着崭新的光泽。
可她根本顾不上这些，裹着那孩子血肉模糊的身子时，甚至没觉得脏——只觉得那孩子的身子烫得吓人，又冰得刺骨。
周翠兰还跪在地上傻愣着，我当时急得浑身发抖，朝着她就吼：‘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起来送医院！再晚就来不及了！’”
程雪的指尖划过杯壁，像是还能感受到当年那刺骨的寒意和黏腻的温热:“路上风大雪大，我抱着丫头想给她止血，可她身上的伤口太多了，旧伤新伤层层叠叠，血顺着指缝往外涌，怎么捂都捂不住。羽绒服很快就被染红了，那红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沉，像是要把人拖进冰窖里去。”
程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颤抖：“妈……其实怕血的。但不是天生的，也没太大影响，平时也就是看不得那么多血，看了就头晕，浑身发软。可那天，妈看着怀里周丫头越来越白的脸，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不能晕，绝对不能晕。”
女人的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抬手按在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蜷缩，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那种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看着那丫头，当时我就想着，这要是我的多宝，要是我的孩子躺在这儿，他得多疼啊，得多怕啊……他肯定盼着我能救救他，盼着我能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别怕。”
当时程雪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死死咬着牙，压着喉咙里的腥甜，手在身上乱摸，就想找点能止血的东西。慌乱中，‘啪嗒’一声，有个小纸包从口袋里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