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县衙二堂。
李县丞与王、张两家家主围坐品茶,看似闲适的茶会暗藏机锋。
那陈家小子往粥里掺麸皮,倒是帮了我们个大忙。
王家主轻抚茶盏,如今满城都知道陈家存粮不多了。
张家主阴阴一笑:数千流民每日消耗惊人,我看他们能撑几天。
等断粮之时,就是流民反噬之日。
李县丞悠然品茶: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必要时,不妨帮他们把断粮的日子提前些。
城西粥棚,气氛悄然变化。
又是麸皮粥!一个精瘦汉子大声抱怨,陈家莫不是把好米都藏起来了?
旁边老农小声反驳:有得吃就不错了......
你懂什么!汉子瞪眼,李老爷家前日施粥,那可是实打实的白米粥!
这时一个孩童天真发问:那大叔怎么不去喝李家的粥呢?
汉子顿时语塞。
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忍不住揭穿:
“这位大哥,我昨日确实去了李家粥棚。
排了两个时辰的队,好不容易轮到,那粥……
看着是白米,可稀得能照见人影,哪有什么立住筷子?”
人群中立刻有人附和:“是啊!李家就施了那么一次,做做样子罢了!”
“陈家虽然掺麸皮,可每日两顿从没断过,粥也实在!”
那精瘦汉子见势不妙,还想争辩,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后生,后生,你虎口这茧子位置不对——这是练把式的手。”
老者话音未落,路甲已带人上前,一把扯开汉子的衣襟——
露出腰间暗藏的短刃!
“好啊!原来是来捣乱的!”
“打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群情激愤间,陈飞排众而出,抬手压下喧哗。
他并不看那面如死灰的汉子,而是对众人朗声道:有人不愿我们过安生日子。
但光喝粥只能吊命,想要真正活下去,还得靠自己的力气!
他宣布:从明日起,愿去龙江开荒者,一日两餐杂粮干饭管饱!
干饭管饱四个字让流民们沸腾了。
“公子仁义!我们跟你干!”
“有力气的都去开荒啊!”
在一片欢呼声中,陈飞示意路甲带走捣乱者,目光冷冷扫向县城方向。
镇北县城,李府花厅内。
听闻陈飞要招募流民开荒,三位家主相视而笑。
“呵呵,”李县丞轻呷一口香茗,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
“我当那陈家小子有何高招,原来是病急乱投医,自寻死路。”
王家主抚须接口:“龙江沿岸,但凡能引水浇灌的稍好地块,早就在我等名下。
剩下那些,全是地势高亢、远离水脉的‘望天田’。”
他嗤笑一声,“那些地,白送我都不要!登记在册便要缴纳田赋!
可那地方,十年里能有九年连种子都收不回来!纯属赔钱的累赘!”
“正是此理。”张家主胖胖的脸上堆满算计的笑容,
“流民躺着喝粥,一天一两碗麸皮粥就能吊住性命。
可若是下力气垦荒,那消耗的粮食,怕是五倍都不止!
他陈家有多少家底,能经得起这般折腾?”
三人举杯相视而笑,仿佛已看到陈家粮仓耗尽,流民反噬,焦头烂额的景象。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刻龙江畔的高地上,呈现的是另一番景象。
陈飞正与路甲及几名被请来的老农站在坡顶,
他手中拿着的,并非地契文书,而是一张画满了奇怪线条和符号的绢布。
其中一位被称为李伯的老农,望着脚下这片在李家眼中毫无价值的贫瘠之地,
又看了看那匪夷所思的图纸,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疑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期盼。
“陈公子,您说的这‘筒车’和‘水渠’,
当真……
当真能把龙江水引到这高处来?”
李伯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在这片土地上刨食一辈子,遵循着祖辈的经验,从未想过龙江水能“倒流”上高地。
陈飞将草图铺在一块较为平整的岩石上。
图上线条纵横,清晰标示出龙江河道、沿岸地势,以及数条依地势蜿蜒而上的水渠,
更在几处水流湍急的河段,画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由无数竹制构件组成的巨大轮状结构——“筒车”。
“李伯,您看,”陈飞指着图纸上一处标记点,语气沉稳而自信,
“龙江在此段河床落差明显,水流湍急,正是借用水力的好地方。”
他详细解释,“我们在此处打下坚固支架,立起数丈高的毛竹巨轮,
车轴需用坚韧的铁木,借水力自然驱动。
轮周绑缚竹筒,急流冲击叶片带动巨轮旋转,
竹筒自下而上舀满江水,倾入高处连接的水槽。”
他手指顺着水槽移动:“水槽连通主干水渠,渠身依地势走向。
只要计算得当,层层递进,江水就能顺着我们设计的路线,直达这片高地。”
旁边一个叫王五的壮实农户挠头质疑:
“公子,这想法是妙,可工程也太浩大了吧?
等渠修好,怕是要错过今冬明春的农时了。”
“问得好。”陈飞目光扫过远处临时搭建的流民营地,声音提高,
“若靠三五十人,自然旷日持久。
但我们有数千渴望活命、渴望土地的乡亲!
分工协作,同时开工——
伐竹组、编织组、构件加工组、勘测组、挖渠组各司其职,齐头并进!”
一直沉默仔细观察图纸和地形的李伯,突然眼睛一亮,指着图纸上一处:
“公子,您看这,虽是洼地,却比此处要高出不少!
咱们何不就在这顺势修一个蓄水的水库?
让水车直接把水提进库里存起来,再通过水渠往下游慢慢浇灌。
这样既能蓄水防旱,又能调节水量,岂不比直接灌渠更好?”
陈飞闻言,仔细端详地形图,脑中迅速推演,
片刻后恍然大悟,用力一拍手:“妙啊!李伯此计大善!
修水库一举两得,既解决了蓄水调剂的问题,还能沉淀泥沙!
是我先前考虑不周,只想着直来直去了。”
他感慨地看向这些满脸风霜的老农,语气诚恳:
“诸位都是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老把式,你们的经验,远比我这纸上谈兵来得宝贵实在!
往后工程上的事,还望各位多多建言。此事关乎数千人生计,必须集思广益,方能成事。”
李伯见陈飞从善如流,毫无富家公子的架子,脸上也露出憨厚而振奋的笑容:
“公子您能想到用水车提水,已经是让老汉大开眼界了。
咱们这是互相取长补短,这事儿,准能成!”
“没错!”陈飞信心倍增,环视众人,“我们不需要一步到位灌溉所有高地,
可以集中力量,先开辟出几十亩、几百亩示范田!
让所有人都看到,水能上来,地能种活,希望就在眼前!”
路甲此时沉声补充,带着军旅特有的干脆利落:
“公子,我等已按您吩咐初步勘查过地形,几处水力充足、适合架设筒车的河段均已标记。
流民中亦筛查出懂得竹编、木工、石匠手艺的,均可任用。
首批青壮明日即可开工,优先建造筒车,同时开挖主干渠与水库基址。
粮食供应,按垦荒标准,杂粮干饭管饱,绝无拖欠!”
李伯看着图纸上精妙的竹制结构,又望望脚下干裂却广阔的土地,浑浊的老眼彻底放出光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干了!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这等奇事!
但公子说得在理,有活路,谁不拼命?这满山都是竹子,铁木虽难得,但也不是找不到!
只要真能把水引上来,这荒地就能变成养人的良田!
到时候,看那些老爷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第037章 农具革新
龙江北岸的荒原在晨光中显露着它贫瘠的样貌。
这片比江边水田仅高一丈的土地,却因取水艰难而世代荒芜。
辰时未至,急促的锣声已响彻流民营地。
数千流民扛着简陋的农具,如潮水般涌向划定的工地区域。
“都听好了!”路甲站在高处,声如洪钟,“青壮劳力负责挖渠、翻地!
妇孺老弱负责清理地块,把翻出来的石头都捡出来堆到路边!
今日完工,杂粮干饭管饱!””
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响应。
第一日,整个工地热火朝天。
男人们赤膊上阵,号子声此起彼伏,新鲜翻垦的泥土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妇孺们紧跟在后,仔细地把翻出来的石块捡到筐里。
几个半大小子合力抬着一筐石头,小脸憋得通红,却不肯停下。
陈飞巡视工地时,正看见一个年轻汉子一锄头下去,震得双手发麻,却只刨出个浅坑。
“公子,这地太硬了。”汉子擦着汗,憨厚地笑了笑,
“不过为了以后的良田,再硬也得啃下来!”
然而第二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李老伯忧心忡忡地找到正在勘测渠线的陈飞:
公子,大伙儿的劲头不如昨日了。
果然,工地上的效率明显慢了下来。
几个老农围着一片刚翻垦的土地低声议论:
这地......种不了庄稼啊。
王老伯抓起一把砂石混杂的土壤,在掌心搓了搓,摇头叹息。
陈飞闻声走来,众人顿时噤声。
“这位老伯,”
陈飞抓起一把土壤,平静地问道,“您觉得这地种不了庄稼?”
王老伯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公子,不是老朽泼冷水。
这地太贫,就算费尽力气开垦出来,收成恐怕连种子都收不回来。”
陈飞微微一笑,指向远处的龙江:“若是我们能将江水引上来呢?”
引水?王老伯先是一愣,随即摇头,
光靠肩挑手提,累死人也浇不了几亩地。不过......
他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若是真能让地里喝饱水,
地贫点倒也不是没法子,多上肥、勤翻耕,总能养起来。”
老伯这番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确实,没有水,一切都是空谈。
陈飞环视众人,知道此刻必须给大家一个确切的承诺。
他提高声音,话语清晰有力:“诸位乡亲的顾虑,我都明白。
我陈飞在此立誓:凡是参与开荒的,前三年免交田租!
待良田养成,愿意留下的,可按丁口租种,地租两成;
不愿留下的,我陈家按市价补偿这些时日的工钱,绝不让大家白忙一场!”
这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人群中爆发出惊喜的议论声。
三年免租,之后才两成,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事!
路甲见状,适时振臂高呼:
“还等什么?为了以后的口粮,为了子孙后代,干啊!”
“干!为了口粮!”
震天的号子声再次响彻荒原,比先前更加响亮,更加坚定。
人们重新拿起工具,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陈飞望着重新热火朝天的工地,知道这只是暂时稳住了人心。
真正的关键,还在于能否尽快将水引上这片高地。
他转身对路甲低声道:
“加快筒车的建造进度,五日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架筒车立起来。”
正说着,旁边一个汉子奋力挥下的镐头,“咔嚓”一声,木柄应声而断。
陈飞皱眉捡起断镐,李老伯却习以为常:
公子,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坏了修修便是。
陈飞这才恍然:这些流民带来的多是祖传的旧工具,木质部分早已老化。
放眼望去,果然不少人手中的农具都已磨损严重。
甚至有人干脆在用削尖的木棍撬动石块。
“路甲,”陈飞当机立断,
“你立即回城,将府中所有备用的农具都运来。
再去找唐知县,就说垦荒急需,请他开放官库,借调一批农具。”
稍作停顿,继续补充道,
之后速回农庄,让铁师傅暂停次要活计,全力打造开荒工具!
路甲领命而去。
镇北县城,李府花厅。
“如何?消息可确实?”李县丞端着茶杯,悠然问道。
下首一个家丁打扮的人谄媚地回话:“千真万确!
老爷,小的亲眼所见,那帮流民第二天就没什么劲头了,磨洋工的多!
开出来的全是石头夹土的废地!
而且他们工具奇缺,好多人都没家伙事儿,用手刨呢!”
“哈哈哈!”王家主抚掌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
人力有时而穷,更何况是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看他陈飞的粮食能撑几天!”
张家主也阴恻恻地笑道:
“等他粮食耗尽,流民饿红了眼,都不用我们动手,他自己就得被反噬!
到时候,这镇北县,就没他陈家的事了。”
三人举杯,又是一番志得意满的嘲讽,仿佛已胜券在握。
而此时,农庄工坊里炉火日夜不熄。
铁中棠按照陈飞送来的图纸,组织匠人全力打造新式工具。
当第一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新式工具运抵时,几乎引起了轰动。
尤其是那曲辕犁,当李伯和几个老农在陈飞的指导下,
套上凑出来的耕牛尝试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只见那弯曲的犁辕使得犁身更轻便,转向灵活,
一人一牛竟能轻松破开坚硬的土层,犁出的沟垄又深又直,
效率比之前石犁或简陋直辕犁快了何止数倍!
“神了!真神了!”李伯抚摸着光滑的犁辕,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公子,这……这犁真是巧夺天工啊!
省力,又快!有这宝贝,开荒速度能快上好几倍!”
工具革新带来的效率提升是显而易见的。
坚固的钢镐狠狠凿进曾经顽固的土地,
曲辕犁在牛只牵引下轻快地划开深褐色的泥浪。
人手一件像样的工具,让开荒队伍重新焕发出活力。
号子声再次变得响亮有力,进度一日快过一日。
然而,真正牵动人心的,还是那架设在龙江急流处的庞然大物——
第一架试验性的筒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