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王婆子依旧有些腿软,一半是惊吓,一半是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疑云。她时不时偷偷觑一眼走在前面的沈清徽,见她步履沉稳,背影单薄却挺直,仿佛刚才那驱野猪、治伤患的惊心动魄,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衣角尘埃般寻常。
“招娣啊……” 王婆子终是没忍住,快走几步凑近,压低声音,带着后怕和浓浓的不解,“你……你刚才……胆子也太大了!那陈猎户……还有那野猪……你咋就敢……” 她咂咂嘴,不知该如何形容,“还有你那治伤的手法,跟谁学的?婆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哪个丫头有你这般……这般镇定的!”
沈清徽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路旁一株开着淡紫色小花的草药,语气轻淡得像山间的薄雾:“以前在镇上,偶然见过郎中给被野兽咬伤的人处理,记下了一点皮毛。至于胆子……” 她侧过头,对王婆子露出一个略带苦涩和无奈的浅笑,“婆婆,我如今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是遇事只会哭喊退缩,只怕早就活不到今日了。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
她再次将一切不合常理之处,归结于“见识”和“生存所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自怜与坚韧,瞬间击中了王婆子那颗混杂着精明与朴素的妇人之心。
王婆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般,脸上露出怜悯与释然交织的神情。是了,这丫头命苦啊!被家里卖下去冲喜,死里逃生,又被父兄逼迫断亲,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世道挣扎,若不学得厉害些,有点保命的本事,可不早就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这么一想,她那些超出常人的冷静和手段,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都是被这世道逼出来的!
“唉,苦命的孩子……” 王婆子叹息一声,看向沈清徽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切的怜惜,之前那点因为“异常”而产生的距离感和畏惧,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己人”的亲近与维护,“你放心,有婆婆在,以后断不会再让人轻易欺负了你去!今天这事,婆婆晓得轻重,绝不会出去乱说!”
她自动脑补了沈清徽“悲惨”的过去和“被迫”的强大,并将此视为她们之间共同的秘密和纽带。
沈清徽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份“好意”,心中却是一片冷然。逼不得已?或许吧。但更多的,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太后的心智,岂是区区乡村困境能够磨灭?不过,王婆子这般理解,正合她意。
回到那间简陋却属于自己的小院,关上院门,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与窥探,沈清徽才真正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全身。这具身体还是太弱了。
但她没有时间休息。
她先将采回来的、属于“舒筋草”的草药仔细处理好,交给王婆子,叮嘱了用法。王婆子千恩万谢地拿着草药走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显然已经开始憧憬米糕生意和“舒筋草”带来的舒适。
送走王婆子,沈清徽立刻忙碌起来。她先是将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遍,换上身干净的粗布衣服,仿佛要将那破屋里的腐朽和死亡气息彻底洗去。然后,她开始整理背篓里剩余的草药。
艾草和鱼腥草粉消耗了不少,需要补充。更重要的是,陈鹰的伤势远比她预想的严重。单纯的艾草和鱼腥草粉,消炎止血尚可,但对于那种深度的溃烂和持续的高热,效力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强效的消炎退热药,需要能够促进生肌长肉的药,还需要……营养。
沈清徽看着自己储存的那点微薄粮食和肉干,眉头微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是这等重伤患。她需要更多的资源。
但眼下,最紧迫的,还是药物。
她在脑海中飞速回忆着前世零星看过的医书和听太医们讨论过的方剂,结合这段时间对后山草药的认知,很快确定了几个目标:寻找具有更强清热解毒功效的草药,如金银花、蒲公英;寻找能够活血化瘀、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如三七,虽罕见,但后山或许有类似功效的植物,赤芍;还需要一些补气固元的温和药材,如黄芪、党参,帮助他恢复体力。
工程量不小,而且这些药材分布零散,甚至有些可能并不生长在这片区域。
“必须尽快。” 沈清徽低声自语。陈鹰的伤拖不起,他那股不甘的求生意志能支撑多久,也是个未知数。她既然决定出手,就必须确保成功。这不仅仅是一条人命,更关乎她未来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武力保障。
她没有耽搁,稍事休息,吃了点东西补充体力后,便再次背上背篓,拿起药锄和木棍,独自一人出了门。这次,她没有再找王婆子带路,目标明确地向着后山更深、更偏僻的区域走去。
她知道这有风险,但值得。
破屋内,时间在昏沉与剧痛的交替中缓慢流逝。
陈鹰再次从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中清醒过来。屋内依旧昏暗,只有门缝和窗洞透进些许天光,告诉他时间还在流动。腿上的伤口处传来一阵阵灼热和胀痛,但比起之前那种腐肉被生生剥离、药粉灼烧的极致痛苦,似乎……减轻了一些?至少,那种令人绝望的、不断扩散的溃烂感被遏制住了。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落在自己被重新包扎过的伤腿上。布条虽然粗糙,但包扎得整齐利落,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乱缠绕,压迫得血脉不通。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腐臭味似乎也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苦的草药气息。
是那个叫林招娣的女人……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还有她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看似瘦弱却异常坚定的力量。
她到底想做什么?
施恩图报?看他一个落魄猎户,有什么可图?他身上最值钱的,恐怕就是这条还没彻底交代的烂命。
一时兴起?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尤其是在他见识过太多人性丑恶之后。
还是……别有所图?他想起她驱赶野猪时的冷静指挥,处理伤口时的专注果决,那绝不是一个普通村妇该有的样子。她身上透着谜团,巨大的谜团。
陈鹰的心头疑虑重重,戒备非但没有因为伤势的暂时稳定而减少,反而因为沈清徽的“异常”而更加深重。他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对任何靠近的、无法理解的存在,都抱持着最深的警惕。
然而,身体的虚弱和伤处的痛苦是真实的。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他的喉咙,饥饿感让他的胃部阵阵抽搐。他挣扎着想够到床头的瓦罐喝口水,却因为动作牵扯到伤处,一阵剧痛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晕厥,瓦罐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清水洒了一地。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再次攫住了他。难道他陈鹰,没有死在尸横遍野的战场,没有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刀下,最终却要因为动弹不得,饥渴交加地死在这破屋里?
就在这绝望的阴影即将吞噬他之际,院外,再次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王婆子那略显沉重的步子,而是更轻、更稳,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从容。
陈鹰猛地抬起头,浑浊而锐利的目光瞬间投向门口,肌肉再次绷紧。他又来了?还是……她?
木门被轻轻推开,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背上背着那个不大的背篓。
是沈清徽。
她似乎刚从山里回来,发梢还沾着些许草屑,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但神色依旧平静无波。她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打翻的瓦罐和洒出的水迹,然后落在陈鹰那更加苍白憔悴、却眼神凶狠的脸上。
她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进来。先将背篓放下,然后弯腰捡起瓦罐,走到门外,不多时,重新打了清水进来。这一次,她没有放在远处,而是直接拿到了床边,递到陈鹰手边能够到的位置。
“喝水。” 她言简意赅。
陈鹰盯着她,没有动,眼神里的戒备如同实质。
沈清徽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瓦罐,平静地与他对视。她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解决问题式的专注。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角力。
最终,是身体的本能战胜了意志的抗拒。干渴到极致的喉咙让陈鹰无法再坚持,他猛地别过头,不再看沈清徽,却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接过瓦罐,仰头“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了起来。清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喉咙,带来片刻的舒缓。
喝完水,他将瓦罐重重放在床边,依旧不看沈清徽,声音沙哑冷硬:“你究竟想做什么?”
沈清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仿佛没听见一般。她转身从背篓里拿出几样新采的草药,有花朵,有根茎,还有叶子,都是陈鹰不认识的。她又拿出一个相对而言干净的石臼,将部分草药放入其中,开始仔细地捣碎。
“你的伤口,需要换药。” 她一边捣药,一边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说一件与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事情,“我还找到了些退热和补气的药材,会一起加进去。过程会比昨天更复杂,但效果应该更好。”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完全无视了陈鹰的疑问和抗拒。
陈鹰胸口一阵起伏,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这女人!她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我不需要!” 他低吼,试图用凶狠吓退她,“我的死活,与你无关!滚出去!”
沈清徽捣药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陈鹰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你的死活,目前来看,与我有关。” 她收回目光,继续捣药,声音依旧平淡,“我花了力气救你,就不会半途而废。至少,在你脱离危险之前,你的命,归我管。”
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和……近乎狂妄的自信!
“你……!” 陈鹰气结,从未见过如此……如此不可理喻的女人!他气得伤口都跟着疼,却又因虚弱而无法发作,只能狠狠地瞪着沈清徽,如果目光能杀人,沈清徽早已被他千刀万剐。
沈清徽对他的怒视毫不在意。她熟练地将捣好的新药泥与昨天剩余的艾草粉混合,然后走到床边,不由分说地开始解昨天包扎的布条。
“别碰我!” 陈鹰下意识地想挥开她的手。
沈清徽的动作却更快,手腕一翻,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格挡,手指依旧稳稳地落在布条的结扣上。她的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说了,别动。” 她的声音冷了一分,带着隐约的警告,“除非你想这条腿彻底废掉。”
陈鹰的动作僵住了。废掉……他当然不想!他是一名战士,一名猎人,失去了腿,与死何异?这女人,精准地拿捏住了他最大的软肋。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沈清徽已经利落地解开了旧布条,露出了下面的伤口。
令人惊异的是,仅仅过了一夜,伤口的情况似乎真的有了一丝好转。红肿的范围没有继续扩大,流出的脓液也清澈了一些,不再那么浑浊恶臭。虽然依旧狰狞可怖,但至少,恶化的趋势被遏制住了。
陈鹰自己也看到了这变化,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她用的……到底是什么药?效果竟然如此显着?
沈清徽仔细检查着伤口,眉头微蹙,似乎在评估药效。然后,她拿起新的药泥,用一片干净的叶子作为工具,开始小心翼翼地为伤口敷药。她的动作极其专注,手指稳定而轻柔,尽量避开完好的皮肤,将药泥均匀地覆盖在溃烂处。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而非一条丑陋的伤腿。
药泥接触到伤口,依旧带来一阵刺痛,但比起昨天艾草粉的灼烧感,已经温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清凉。陈鹰紧绷的身体,在不自觉中微微放松了一些。
敷好药,沈清徽又拿出从自己有限的衣物中撕下来的干净的布条,重新将伤口包扎好。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丝毫拖沓,显示出与她年龄、身份极不相符的熟练与沉稳。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从背篓里又拿出两个用大树叶包裹的东西。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的、散发着肉香的兔肉。另一个里面,则是几个洗干净的野果。
“吃了吧。” 她将食物放在陈鹰手边,“重伤需要补充体力,光喝水不行。”
看着那冒着热气的肉和新鲜的野果,陈鹰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吃过像样的食物了。饥饿感如同野兽般啃噬着他的胃。
但他依旧倔强地别开脸,不肯接受。
沈清徽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陈猎户,我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也这般迂腐固执,连活下去的勇气都需要别人施舍吗?”
这话如同针一样,狠狠扎进了陈鹰的心底!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怒视着沈清徽。
沈清徽却不再看他,转身开始收拾背篓和药具,语气恢复了平淡:“食物和水放在这里。我明天会再来换药。是选择饿死在这里,还是吃点东西,攒着力气活下去,你自己选。”
说完,她背上背篓,如同来时一样,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那扇破败的木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陈鹰一人,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草药清香,和近在咫尺的食物香气。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块兔肉和野果,胸膛剧烈起伏,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尊严告诉他,不能接受这来历不明、目的不纯的施舍。
但求生欲,以及沈清徽那句“连活下去的勇气都需要别人施舍吗”的诛心之言,却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最终,他颤抖着伸出手,抓起一块兔肉,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了嘴里。
肉质粗糙,却带着久违的、令人想要落泪的温暖和力量。
他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赤红着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
林招娣……
你究竟是谁?
你想要什么?
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陈鹰……绝不会任人摆布!
施恩,已然开始。
但这恩情之下,涌动的却是怀疑、戒备、不甘,与一场无声的、关于掌控与反掌控的较量。
沈清徽走出破屋,感受着身后那道复杂而锐利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怕你恨,不怕你疑。
只怕你……无欲无求,连活下去的念头都没有。
只要你想活,这恩,你就不得不受。
而这,正是她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