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外公家的院子,今天热闹得像个麻雀窝。大人们都挤在堂屋里,围着那个烧得红彤彤的白金炉。炉子上坐着一把大铝壶,壶嘴“噗噗”地冒着白气,水开了。炉火把整个屋子烤得暖烘烘的,跟外面干冷干冷的天气完全是两个世界。
妈妈和外婆紧挨着坐在炉子边的长条板凳上,两人的手一直拉着没松开过。外婆用她那满是老茧的手,一遍遍摸着妈妈的手背,眼睛红红的:“秀啊,瞧这手糙的……在外头肯定吃了不少苦。”妈妈一个劲儿地摇头,脸上带着笑,可眼圈也是红的:“妈,没吃苦,好着呢。就是……就是想家。”小姨娘和小金秀姨也凑过来,叽叽喳喳地问浙江啥样,工厂里干活累不累。小金秀姨听着爸妈说浙江好,眼睛直放光,嘟囔着:“读书有啥用,我也想去浙江打工挣钱。”
另一边,爸爸和后外公、还有几个舅舅围成一圈,蹲在地上也好,靠在墙边也好,人手一支烟,屋子里烟雾缭绕的。后外公话少, mostly 是眯着眼听,偶尔点点头,或者闷声问一句:“工钱咋样?能按时发不?”爸爸和舅舅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到在工地搬砖晒脱皮的时候,大家都皱眉头;说到包工头请客喝酒出了洋相,又都哈哈笑起来。小九像个小尾巴,紧紧贴在爸爸身边,仰着小脸听得入迷,听到新鲜事眼睛就瞪得溜圆,忍不住插嘴问:“爸,你们还在以前那个老地方干活吗?”爸爸摸摸他的头:“早搬啦,换了个新厂区,更大。”
我们这些小娃崽呢,刚开始有点怯生,躲在大人腿后面,只敢露出半个脑袋偷看。没过一会儿,几个大点的表哥表姐就过来,笑嘻嘻地把我们拉到院子里玩。院子不大,但挤满了娃,跳房子的、抓石子的、躲猫猫的,闹哄哄的,笑声、尖叫声快把房顶给掀了。
表妹小长英一开始还有点放不开,时不时偷偷瞄我身上这件崭新的粉红棉袄。我也忍不住瞅她那双白白净净的手和红苹果似的脸蛋。可小娃儿哪有那么多心思,玩开了就好了。她跳房子厉害得很,单腿能蹦老远,我比不过她。我抓石子是一把好手,五个小石子在手里上下翻飞,看得她直拍手叫好。后来我俩就凑到一块儿玩了,她教我跳房子的新花样,我教她抓石子怎么才能接得稳。
“平萍姐,你这棉袄真好看,粉嘟嘟的,衬得你脸可白了。”小长英一边跳格子,一边真心实意地夸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脸热热的,也笑着说:“你的花棉袄才好看呢,这花样子我们山里都没有。你的手才白,跟嫩豆腐似的。”
她伸出手看了看,又看看我因为常年砍柴、挖野菜有些粗糙开裂的手,小声说:“我就是在家帮后爷爷单位同事带带孩子,背一下,轻松,还有工钱拿呢。我以前读书的学费,都是我自己挣的。现在读书不要钱了,平萍姐,你们那儿读书也不要钱了吧?”我点点头。她接着问:“平萍姐,你们在山里头……过日子很辛苦吧?”
我愣了一下,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摇摇头说:“也……也还好,习惯了。”
正说着,外婆在堂屋门口喊了一嗓子:“长英!平萍!别疯玩了!进来帮把手,洗菜备饭!”
“哎!来啦!”小长英脆生生地应着,拉起我的手就往屋里跑。
后外公家没有单独的灶房,做饭就在堂屋角落,那个长年不熄火的白金炉上。炉子边堆满了过年准备的好东西:挂着的腊肉、香肠,筐里的干菜,还有坛子里腌得酸溜溜的酸菜,闻着就让人直流口水。
外婆系着蓝布围裙,正在案板上切一块油光光的腊肉,刀功麻利得很。看见我们进来,她笑眯眯地说:“平萍也来帮忙啊?好孩子!来,跟你长英妹妹一起,把这篮子青菜洗了,再把那几个大萝卜削削皮。”
“嗯!”我赶紧点头,挽起袖子就干。小长英熟练地拎起墙角的竹篮子,里面是沾着泥巴的新鲜青菜。我们俩蹲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旁边,水哗哗地流,冰冷刺骨,冻得手指头跟胡萝卜似的,但心里头是热乎的。小长英干活利索,一边洗菜一边跟我唠嗑,说学校里哪个老师最凶,说镇上最近来了个吹糖人的老爷爷,能吹出孙悟空来,可神了。我听着,觉得山外面的世界真是啥都有,真新鲜。
正忙活着,爸爸和几个舅舅从外面回来了,大舅手里还提着一条用草绳穿着的大草鱼!那鱼尾巴还在使劲扑腾,甩得水珠四溅。
“哟!买这么大条鱼啊!”外婆擦着手走过来,一脸惊喜。
“妈,今天秀秀和学冬回来,高兴!加个硬菜!”大舅陈河山乐呵呵地说,“学冬说他在浙江学了手酸菜鱼,露一手给大家尝尝!学冬还说,他家平萍最爱吃鱼了!”
我抬头看着那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心里头“咚”地一下,像被暖水袋烫着了。爸爸……爸爸他还记得我最爱吃鱼……以前家里穷,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点荤腥,更别说鱼了。没想到今天在外婆家,爸爸和舅舅竟然特意去买了这么大一条鱼!
杀鱼、刮鳞、片鱼片……爸爸和舅舅就在自来水池子边忙活开来。妈妈和姨娘们也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当起了“指挥”:“鱼片得片薄点,才入味!”“酸菜多放,汤才够味!”
堂屋里顿时更热闹了。大铁锅坐在白金炉上,烧得滚热,外婆舀了一大勺白花花的猪油下去,“刺啦”一声,香味瞬间就炸开了,飘得满屋子都是。接着把切好的酸菜、泡椒、姜蒜倒进去爆炒,那股酸辣鲜香的味儿,馋得我们这些小孩都挤在门口,使劲吸着鼻子,像一群小馋猫。
雪白的鱼片滑进滚烫的酸菜汤里,一下子就卷了起来,配上红艳艳的辣椒和绿油油的葱花,好看得不得了!外婆用大盆盛了满满一盆,热气腾腾地端上桌。这可是个新鲜菜式,爸爸特意从浙江学来的手艺。
“开饭啦!”外婆一声吆喝,两张大方桌拼在一起,坐得满满当当。大人一桌,我们小孩一桌。桌上摆得盆满钵满:蒜苗炒腊肉油汪汪的,蒸香肠红亮亮的,红烧豆腐嫩乎乎的,凉拌萝卜丝清爽爽的,当然,最扎眼的就是中间那盆油光红亮、香飘四溢的酸菜鱼!
外婆一个劲儿地往我们碗里夹菜,尤其是那酸菜鱼。“平萍,快,趁热吃!知道你馋这口!小九,小娴,都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我夹起一块雪白的鱼片,吹了吹热气,小心地放进嘴里。鱼肉又嫩又滑,酸菜的酸爽和辣椒的辣劲儿完美地混在一起,好吃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咽下去!这绝对是我长这么大,吃过的最香、最够味的一顿鱼!小九和小娴也吃得头都不抬,小嘴巴吃得油光锃亮。
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小孩桌的小长英,她正低着头,小心地挑着鱼刺,小口小口地吃着,也很香的样子。我们俩目光碰到一起,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刚才那点“比谁好看”的小心思,早就被这满桌子的好菜和热热闹闹的亲情冲得没影儿了。能像这样,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乎饭,说着家常话,比啥都强。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每个人的笑脸上。屋子里,饭菜的香味、白金炉的烟火气、大人们的谈笑声、我们小孩子的嬉闹声,全都混在一起,织成了一幅最暖和、最实在的团圆画。这一刻,我好像暂时忘记了鹰嘴崖山洞里的冷风,也忘记了已经还回四叔家的小芳,心里头被这满满登登、实实在在的幸福,填得一点缝儿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