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爬越高,毒辣辣地晒着,田里一丝风都没有。菜籽杆子又干又脆,镰刀割过去,“咔嚓咔嚓”响,扬起的灰尘混着汗水,糊在脸上,黏糊糊的难受。我们三个埋着头,谁也不说话,只管挥着镰刀往前赶。既然答应了干活,就不能让人挑出毛病。
隔壁那块坡地上,爷爷正赶着家里那头老黄牛犁地。那牛老了,走得慢吞吞的,犁铧在干硬的土地上划出浅浅的沟。爷爷脾气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时不时扬起手里的细竹鞭,抽在牛屁股上。“啪”的一声脆响,老牛疼得猛地往前一窜,但又快不了几步,很快又慢下来。爷爷就继续骂,继续抽。我看着那牛,觉得它跟我们有点像,都是挨打受气、还得拼命往前走的命。
幺叔唐小龙割一会儿就直起腰,捶捶后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唉声叹气:“这鬼天气,热死个人!还是厂里舒服,有风扇吹。”他扭头对五姑说:“姐,等这季忙完,说啥我也得回广东去。这地里刨食的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五姑唐小姝没接他的话茬。她割得比幺叔利索些,但心思好像不在活路上。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汗,望着对面山坡,突然就亮开嗓子唱起了山歌。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点山里妹子特有的野味:
“哎——对面坡上的阿哥喂——太阳晒得妹心焦哦——有心过来帮一把嘛——妹给你绣个花荷包嘞——”
她这一唱,对面坡上正在收麦子的几个年轻后生立刻来了精神。一个个停下活计,朝我们这边张望,嘻嘻哈哈地起哄。其中一个胆子大的,也扯着嗓子对唱起来,那词儿可就野多了,带着明显的调戏味道:
“哎——这边坡上的阿妹喂——哥哥看见你咪咪翘哦——屁股圆来腰身细——晚上做梦都想抱嘞——要不要哥哥过来——给你揉揉小细腰嘞——”
其他几个后生跟着怪笑,吹口哨,嘴里不干不净地喊着“情妹妹”、“想死个人”之类的话。
五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是害羞,是臊得慌,还有点生气。她大概没想到对方唱得这么直接下流。她跺了跺脚,想骂回去,又不好意思开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得难受。
幺叔唐小龙在旁边看得哈哈大笑,幸灾乐祸:“姐,叫你骚情!碰上硬茬子了吧?人家可比你敢说!”
五姑气得抓起一把土坷垃朝幺叔扔过去:“滚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没啥波动。五姑想用山歌招惹人家,就得承受得起人家的浑话。这山里男女对歌,本来就有很多这种带荤腥的调调,没啥稀奇。我低下头,继续割我的菜籽,只当没听见。
幺叔笑够了,又凑到我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平萍,你说你,心眼咋那么多?帮两天忙就要三十块钱,比你幺叔我在厂里干一天挣得还多。”他语气里有点酸,又有点佩服。
我没抬头,淡淡地说:“你们要是舍得,可以去找别人。”
“舍得?咋不舍得!”幺叔夸张地叫起来,“三十就三十!你幺叔我现在不差这点钱!在厂里干活,虽然累点,但月底能见着现钱!比在这山旮旯里强多了!”他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抱怨,“你奶奶也真是的,每年农忙都非得把我们俩留下,说是家里缺劳力。缺个屁!她就是看不得我们在外面清闲!回来干这苦力活,累死个人,还耽误挣钱!真是恼火!”
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奶奶,抱怨着农活的辛苦,向往着广东厂里“舒服”的日子。我听着,心里想,你们好歹还有选择,还能抱怨。我们呢?我们没得选,这山,这地,就是我们全部的生路。
五姑被对面后生臊得不敢再唱了,也闷头干活,但脸色还是不好看。田埂上只剩下镰刀割菜的“咔嚓”声,爷爷骂牛的声音,还有远处隐隐约约的山歌。
我们姐弟三个,像三只沉默的土拨鼠,在一片金黄中一点点往前挪。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我用胳膊擦一下,继续干。小九学我的样子,也不说话,闷声发力。小娴捆扎菜籽捆得小手通红,但她很认真,把每一个捆都扎得结结实实。
太阳晒得人发晕,但我心里那根弦绷得紧紧的。这三十块钱,不仅仅是为了钱,更是为我们自己争的一口气。我要让五姑、幺叔,让奶奶那边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唐平萍,不是好欺负的,我们的力气,我们的时间,都是有价的。
爷爷犁完了一垄地,坐在田埂上歇气,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他远远地看了我们这边一眼,没说话,眼神浑浊,看不出啥情绪。也许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孙子孙女,跟那头挨鞭子的老黄牛,也没啥太大区别,都是干活的工具罢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我们终于割完了指定给我们的那一片菜籽。金黄的菜籽堆成了一个个小山包。五姑和幺叔也割完了他们的部分。大家都累得够呛,浑身像是散了架。
五姑走过来,看了看我们割的地,捆的捆,没挑出啥毛病。她脸色缓和了些,从兜里掏出三张十块的纸币,递给我,声音有点干巴巴的:“给,三十。说好的。”
我接过钱,纸币被汗水浸得有点潮。我没数,直接塞进贴身口袋里。我知道,她不敢少给。
“明天还来吗?”五姑问。
“来。”我简短地回答。说好两天,就是两天。
幺叔在一旁嚷嚷:“饿死了饿死了!回家吃饭!平萍,你们也回去吃吧?管饭!”
我摇摇头:“不用了,我们回山洞自己做。”我不想吃他们家的饭,看他们的脸色。拿钱干活,两清,最好。
五姑和幺叔也没多劝,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了。爷爷也牵着牛,慢悠悠地往寨子方向走去。
田埂上又只剩下我们三个。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刚刚收割过的、光秃秃的田地里。空气中弥漫着菜籽杆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心里没有太多高兴,反而有点沉甸甸的。这钱,是用汗水换来的,也是用我们和所谓“家里人”之间那点本就微薄的情分换来的。
但我不后悔。在这山里,想要活下去,活得像个人,就得学会算计,学会狠心,哪怕是对着血脉相连的人。
“走吧,回家。”我拉起小娴的手,对小九说。
我们三个,背着夕阳,朝着我们山洞的方向走去。身后的田地里,一片寂静,只有晚风轻轻吹过,带着收获后的一丝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