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墨漆麻黑的,外婆就轻轻拍醒了我。“幺儿,起了,趁他们没醒,咱赶紧走。”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急切和希望。
我骨碌一下爬起来,一点困意都没有。心里惦记着那坛子腌肉和今天要去镇上的大事,手脚麻利得不像话。我们俩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摸出屋子,外婆小心地从破坛子里掏出那几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肉,沉甸甸的,冰凉梆硬。
清晨的空气冷冽又清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外婆背着沉甸甸的肉和昨天剩下的一点好药材,步子迈得又急又稳。我小跑着跟在她后面,心里像揣着一团火,既盼着能卖个好价钱,又有点舍不得那点肉味。
到了镇上,天刚蒙蒙亮。药材铺果然已经开门了,一个伙计正在卸门板。外婆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领着我就进去了。
掌柜的是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正拿着个鸡毛掸子掸柜台上的灰。看见我们进来,尤其是外婆打开包袱露出那些药材和用油纸包着的肉时,他的眼睛亮了亮。
“老人家,这么早?哟,这黄精品相可以啊…这石韦也厚实…”他拿起药材仔细看着,又凑近闻了闻那腌过的肉,“野兔子?还有竹鼠?这可是稀罕货!自己打的?”
外婆紧张地搓着手,脸上堆着谦卑的笑:“是…是自己进的老林子碰运气…掌柜的您看看,能给个啥价?”
掌柜的拨拉着算盘珠子,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报了个数。外婆听着,眼睛一点点睁大,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小心翼翼地问:“掌柜的…这…这价没算错吧?比集上…”
掌柜的笑了:“老人家,货好不怕价高。你这药材是野生的,处理得也干净。这野味更是难得,镇上几家饭馆的老主顾都好这口。以后要是还有这样的好货,直接送我这来,价钱好商量!”
外婆激动得手都抖了,连声说:“哎!哎!好!谢谢掌柜!谢谢掌柜!”她接过那叠比预想厚实不少的票子,手指颤抖着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揣进最里面的口袋,还用手死死按着,生怕它长翅膀飞了。
走出药材铺,日头已经升起来了,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外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腰板好像都挺直了些。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好了…好了…这下…你二舅的彩礼,总算看到点盼头了…”
我心里也替外婆高兴,那股子兴奋劲儿又上来了。
“走!幺儿!”外婆大手一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豪气,“婆婆今天还带你去吃剪粉!管够!”
我们又去了那个熟悉的摊子。这次,外婆没犹豫,直接要了两碗!热腾腾、红油油的剪粉端上来,我吃得满头大汗,畅快淋漓!外婆也把自己那碗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
吃完粉,外婆抹抹嘴,拉着我说:“走,幺儿,跟婆婆买布去!”
我愣了一下:“婆婆,真买啊?”我还以为她昨天就是高兴说说。
“买!说买就买!”外婆语气坚决,“卖了这么多钱,咋也得给娃儿们添件新衣裳!”
她领着我走进一家布店。店里挂着各色各样的布匹,看得我眼花缭乱。外婆仔细地摸着布的质地,问着价钱,最后挑中了一种便宜但颜色鲜亮的花布,一种结实的蓝色粗布,还有一种软和的、带小碎花的棉布。
“掌柜的,这花布扯五尺,蓝布扯五尺,小碎花的扯四尺。”外婆比划着。
掌柜的一边量布,一边搭话:“老人家,给孙子孙女扯布啊?真舍得。”
外婆笑着说:“娃娃们一年到头穿旧的破的,好不容易有点进项,都扯点,都做件新的。”
我心里默默算着,花布肯定是给小长英、小长艳和小红姐妹仨的,蓝布是给男娃小钱的,那软和的小碎花布…是给我的?我心里有点暖,又有点不好意思。
果然,外婆接过裁好的布,仔细包好,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这花布给长英长艳小红仨姐妹,一人做件褂子。蓝布给小钱做条裤子。这软和的小碎花,给萍儿你做件贴身的衫子,你皮肤嫩,穿这个不磨得慌。”
她说着,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又慈爱:“娃儿都是爹妈的心头肉,家孙外孙,都是婆婆的宝贝疙瘩。日子再难,心里也得尽量一碗水端平。不能让人说闲话,说外婆偏心,疼外孙不疼家孙…”
我看着外婆那花白的头发和粗糙的双手,看着她怀里抱着的那卷给所有孙辈的新布,鼻子突然有点酸。她自己身上那件褂子,补丁叠补丁,洗得都看不出原来颜色了,却想着给我们所有这些小的都换上新衣。
“婆婆…”我喊了她一声,声音有点哽咽。
外婆低下头看我,笑了笑,用那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傻幺儿,哭啥。新衣服该高兴才对。走,回家!婆婆晚上就给你们裁布,争取早点都穿上新衣裳!”
回去的路上,外婆的脚步格外轻快。她怀里抱着那卷色彩鲜亮的新布,像抱着所有的希望和未来。阳光洒在她身上,也洒在那卷布上,亮堂堂的。
我知道,那笔卖肉卖药的钱,大部分肯定还是要死死攥着,一分一厘地省下来,去填二舅舅那个大窟窿。但外婆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点点,匀给了我们所有这些孩子。
这一点点匀出来的爱和公平,像黑暗屋子里透进来的一丝光,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我们这些孩子卑微的童年。
一碗水端平,说着容易,做着难。尤其是在这穷得叮当响、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家里。但外婆,她用她的方式,尽力去做了。
我看着她走在前面那不再那么佝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想:外婆,你也是我们的宝贝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