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像是变了个人。
倒不是说她又会被什么东西附身,大喊大叫。而是她变得特别沉默,眼神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半天不挪一下。干活的时候,常常干着干着就停下来,扶着锄头或者扁担,望着远处发呆,叫她好几声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
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夜里帮我挠背,或者轻声问我“萍萍,痒不?”了。她睡得很少,我半夜醒来,常看见她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屋顶,或者翻来覆去,发出压抑的、沉重的叹息。那叹息声里,裹着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害怕和疲惫,沉甸甸的,压得我心里发慌。
我知道,她是被那天晚上吓破了胆。那个叫阿强的后生,他的不甘和怨恨,像是一道冰冷的印记,烙在了外婆本就苍老的心上。她怕那只飞走的黑苍蝇,怕黑暗,怕一切细微的动静。
幺舅妈对此嗤之以鼻,背地里骂骂咧咧:“装神弄鬼!自己吓自己!白瞎了那碗白米饭和炒豆子!”但她自己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对外婆呼来喝去,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忌讳,又像是某种说不清的恐惧。她挠痒痒的动作更频繁了,好像那股邪门的恐惧加剧了她身上无所不在的瘙痒。
幺舅舅更加沉默了,烟抽得越来越凶,眉头拧成的疙瘩就没松开过。这个家,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痒得人发疯,现在又添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脊背发凉的阴冷。
我看着外婆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这是我外婆,是那个自己饿着也要让我多吃一口,自己痒着也先帮我挠背的外婆。现在她像是被抽走了魂,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担惊受怕的壳子。
我不能让她一直这样。
后山的陈婆婆!那个用一碗符水把我从高烧胡话里拉回来的陈婆婆!她一定有办法!她肯定也能帮外婆把吓掉的魂叫回来,把缠着她的脏东西赶走!
这个念头像一点小火苗,在我心里噗地亮起来,越烧越旺。
可是,怎么去?后山在哪?我只知道大概方向,从来没独自去过。而且,请婆婆是要钱的,外婆那对银耳环已经为我换成了符水,家里哪还有钱?
一想到钱,我心里那点小火苗就暗了下去。但看到外婆洗碗时又望着水面发呆,手都在微微发抖的样子,那火苗又猛地窜了起来。
没钱……没钱就拿东西换!我还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对了!力气!我可以帮陈婆婆干活!砍柴、挑水、扫地!干什么都行!只要她肯帮外婆看看!
下定决心那天,我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生怕吵醒外婆。她昨晚似乎又没睡好,眼窝深陷着。
我把自己那份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飞快地灌进肚子,然后揣了半个窝窝头在怀里,对着懵懵懂懂醒来的小长英压低声音说:“我出去一趟,找点东西。外婆要是问,你就说我去捡柴了,去远一点的地方,晚点回。”
小长英揉着眼睛,茫然地点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走进了清晨冰冷的雾气里。
后山其实不远,但路不好走。多是荒草淹没的小道,或者干脆就是在山坡上踩出来的土坑。露水很重,很快就把我的破裤腿和草鞋打湿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周围的树木和岩石在雾气里显出奇怪的形状,看着有点吓人。
我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四处张望,心里怕得要命。怕遇到狼(虽然大人说这年头狼都快饿绝迹了),怕遇到蛇,更怕遇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一声奇怪的鸟叫,每一阵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后背发凉。
我只能拼命想着外婆,想着她恢复以前样子的温暖,给自己壮胆。手指甲死死掐着手心,掐出一道道红印子。
走了好久,太阳都快爬到头顶了,雾气才渐渐散开。我按照模糊的记忆和之前听来的零星描述,找到了一处偏僻的山坳。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烟囱里正冒出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房子周围用树枝稀疏地围了一圈篱笆,院子里收拾得倒还干净。
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站在篱笆外,心跳得像打鼓,手心全是汗。我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朝着屋里小声喊道:“陈婆婆?陈婆婆在家吗?”
屋里安静了一下,然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陈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的脸露了出来。她看到是我,似乎有些意外,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娃?咋是你?你家长呢?又不好了?”她问,声音还是那样,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赶紧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扑通一下跪在了篱笆外的泥地上,带着哭腔说:“陈婆婆,求求你,救救我外婆!不是我,是我外婆!她……她被脏东西缠上了!自从村里阿强哥没了,她就不对劲了……她晚上说胡话,吓人……吃生米……吃完就昏过去……醒过来就呆呆的……她怕得很……求求你救救她!”
我一口气把那天晚上的恐怖事情和外婆现在的样子都说了出来,说得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陈婆婆仔细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亮眼睛一直盯着我。等我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又是饿死鬼缠身……怨气重的,难送啊……”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婆婆!求求你了!”我磕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泥土里,“我没钱……我外婆为了给我叫魂,把银耳环都卖了……我没钱给你……但我有力气!我能给你砍柴!挑水!扫地!干什么都行!求求你帮帮我外婆……”
陈婆婆看着我,叹了口气。她走过来,打开那扇简陋的篱笆门,干瘦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起来吧,娃。跪着像啥话。”
她把我拉起来,领着我走进她那间昏暗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和香火味的屋子。屋里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几个陶罐,墙上贴着些泛黄的符纸。
“你外婆的事,我晓得了。”她让我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自己则坐在我对面,“那不是失魂,是撞煞了。沾了横死之人的怨气,被缠上了。”
我一听,更害怕了:“那……那怎么办?”
陈婆婆沉吟了一下:“送,也能送。就是比叫魂麻烦些。得用更强的法事,更凶的符。”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怯生生地问:“要……要很多钱吗?”
陈婆婆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好像能看进我心里去。她摇了摇头:“钱……看你家也确实拿不出了。罢了,碰上也是缘分。你刚才说,你能干活?”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能!我能干!我什么都能干!”
“那好,”陈婆婆指了指院子角落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火,“你去,把那堆柴劈了,粗细分开,码整齐。这活儿,抵这次的香火钱和符纸钱。”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堆柴火不少,很多还是粗壮的老树根,一看就不好劈。但我想都没想,立刻答应:“好!我这就去!”
陈婆婆家的斧头很沉,比我平时用的沉多了。我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下一下地劈砍。虎口很快就被磨红了,火辣辣地疼。汗水流进眼睛里,涩得难受,我也顾不上擦。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劈柴!劈完了,婆婆就能去救外婆了!
我拼命地劈着,脑子里想着外婆恢复正常后,温柔地摸我头的样子。那点念想支撑着我,让我忘了累,忘了疼,忘了手上可能已经磨起的水泡。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都快偏西了,我才终于把那堆柴火全部劈好,整整齐齐地码放起来。我累得几乎直不起腰,胳膊酸疼得抬不起来,手掌心一片通红,摸着都疼。
陈婆婆走出来看了看,点了点头:“娃倒是实在,活儿干得利索。”
她转身回屋,拿出几张新画的、墨迹还未干透的黄符,又包了一小包深褐色的药粉,递给我。
“这符,拿回去,一张贴大门门楣上,一张烧了灰混在水里,给你外婆擦身,尤其是额头、心口、脚心。这药粉,兑水喝一次,安神压惊的。”她仔细交代着,“记住了,晚上做。做完就睡,别出门。剩下的,等我明天晌午过去再说。”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珍贵的符和药粉,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紧紧捂在怀里,千恩万谢:“谢谢婆婆!谢谢婆婆!”
“快回去吧,天不早了。”陈婆婆摆摆手。
我转身就往回跑,怀里的符纸和药粉被我捂得发热。虽然浑身累得像散了架,但心里却充满了希望,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跑回家时,天已经擦黑了。外婆正坐在门槛上发呆,眼神还是直直的。幺舅妈在灶房摔摔打打,骂着柴火又湿又不经烧。幺舅舅蹲在墙角抽烟,阴影笼罩着他。
我冲进院子,气喘吁吁地对外婆喊:“外婆!你别怕!陈婆婆给办法了!你很快就会好了!”
外婆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困惑的光亮。
幺舅妈闻声从灶房探出头,狐疑地看着我:“你又瞎捣鼓啥?哪来的钱请神婆?”
“我没花钱!我帮陈婆婆干了一整天活换的!”我大声说,带着一丝骄傲,把怀里的符和药粉拿出来给他们看。
幺舅舅抬起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那点东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点复杂的东西,没说话,只是又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
幺舅妈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嘀咕了一句:“瞎折腾!”
那天晚上,我和幺舅舅严格按照陈婆婆的吩咐,把符贴了,把符水给外婆擦了身,又把那碗安神的药汤哄着外婆喝了下去。
外婆很顺从,没什么反应,只是默默配合。
做完这一切,我们早早睡下。夜里,我竖着耳朵听,外婆那边似乎安静了很多,没有再发出那种吓人的叹息和呓语。
我紧紧攥着怀里剩下的一张符,心里祈祷着:一定要灵!一定要让外婆好起来!
明天,陈婆婆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