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这句“能雇人吗?”问得极其自然坦荡,带着一种久居云端、不染尘埃的帝王式理所当然,甚至还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探究意味。
这纯粹的天真(或曰“何不食肉糜”)瞬间精准地戳中了苏晚棠的笑点,她险些破功。
强自绷住脸上恭敬的表情,苏晚棠一本正经地屈膝回道:“回陛下,雇人开垦,自然合乎宫规常理,并无不可。”
她话锋一转,尾音微微拖长,那双清澈的杏眼中闪烁着狡黠如狐的光芒,“只是……如此一来,陛下便无法亲身体验那‘汗滴禾下土’后,‘喜看稻菽千重浪’的莫大乐趣与成就之感了。陛下您瞧,”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引导,“这才挥动了几下龙臂,是否已觉气血奔涌,筋骨舒展?待晚间歇息,批阅奏章时,定当精神百倍,思如泉涌?”
萧景珩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确实有些发酸的臂膀,感受着胸腔内比平日略快的心跳,以及周身微微发热、毛孔舒张的感觉。
不得不承认,这与御书房内殚精竭虑、与校场上弯弓骑射都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源于身体纯粹劳作后的酣畅反馈,带着泥土的腥气与阳光的温度,意外地……并不令人讨厌?虽然,确实累人。
他抬眸,对上苏晚棠那张写满了“臣妾深知陛下乐在其中”的“诚挚”面庞,再看看脚边那片被自己“龙锄”眷顾了仅仅几下方寸之地、依然桀骜不驯、杂草丛生的半亩荒地,最后目光落在还跪在泥地里、老脸上写满了“陛下求您饶了奴才这把老骨头吧”的李德全身上……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声豁达而响亮的朗笑,在春风中荡开。
“哈哈哈!罢了!罢了!”萧景珩将手中那柄“劳苦功高”的花锄往身旁松软的药圃土里一顿,笑声爽朗,带着一种放下包袱的释然,“爱妃言之有理,躬耕之乐,贵在亲力亲为,体味其中三昧。这三亩……嗯,这片沃野的开荒大业,”
他巧妙地略过了具体亩数,“朕今日确是力有未逮,难竟全功。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扫向那片荒地,“此地,朕征用了!即日起,划为御田!李德全!”
“奴才在!奴才听旨!”李德全如闻仙音,立刻挺直腰板,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只要不用万岁爷和自己亲自下地,万事好商量!
“传朕口谕:着内务府营造司,于后日调拨十名……不,二十名!手脚麻利、通晓农桑稼穑的粗使苏拉太监至此!由苏贵人亲自指点,将此片御田深翻细整,务求地平土松,不得有误!”
萧景珩终于找回了帝王发号施令的顺畅感,也总算没忘记自己“体验农桑”的初衷——只不过,从“亲耕”变成了“督耕”。
“奴才谨遵圣谕!定当办得妥妥帖帖!”李德全响亮叩首领命,心中大石落地。
调二十个太监?小事一桩!只要万岁爷金口一开,两百个也能找来!只要不让他这把老骨头去挥锄头就行!
萧景珩满意地颔首,随即又将目光投向苏晚棠,带着一种“委以重任”的意味,语气却颇为温和:“苏贵人,这御田开垦、整饬之事,朕便交托于你了。待田地备好,栽种何物,如何侍弄,也由你全权定夺。朕……得暇时,会亲临巡视,察看成效。”
他为自己铺设了一个完美的台阶——既能享受“田园之趣”,视察“御田”成果,又不必再亲尝“挥汗如雨”之苦,帝王威仪与闲情逸致两不耽误。
苏晚棠心中雪亮。
这位陛下,是尝到了“田园理想”的甜头,却对“躬耕实践”的辛苦敬谢不敏了。
她强压下几乎要溢出唇角的笑意,姿态恭谨地敛衽一礼:“臣妾领旨。定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重托,将这方‘御田’打理得生机盎然,硕果累累,静待陛下御驾亲临,指点‘圣耕’。”
萧景珩闻言,龙颜大悦,仿佛完成了一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决策。
他最后颇为满意地瞥了一眼自己那象征性的“劳动成果”(浅坑),又欣赏了一番苏晚棠那生机勃勃的药圃,带着一种微妙的、混合着释然与期待的心情,摆驾回乾清宫了。
留下李德全对着那片即将迎来二十名壮劳力的荒地,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愁眉苦脸地开始盘算:通晓农桑的太监?这紫禁城里,除了花房那些只会侍弄奇花异草的匠人,哪还有真懂种地的?怕不是要去京郊皇庄临时借调……唉,这差事,万岁爷金口是开了,可麻烦事还在后头呢!
他的老腰是暂时保住了,可这跑腿安排、监督查验的活儿,也够他喝一壶的!
苏晚棠目送着皇帝仪仗远去,直到消失在宫墙转角。她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视线落在那柄被皇帝“御用”过、此刻正斜插在药圃泥土中的花锄上。
春日暖阳下,锄刃反射着一点寒光。
她唇角无声地勾起一抹慵懒又狡黠的弧度,如同午后晒着太阳的猫。
咸鱼之道,其妙无穷。
不仅在于自己能寻得一方天地悠哉度日,偶尔引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体验一番“接地气”的快乐(顺便让他深刻理解“粒粒皆辛苦”的真谛),似乎也为这深宫生活,平添了几分意想不到的趣味?而这块由皇帝金口御封的“御田”……苏晚棠眸中闪过一丝精光。
未来,或许能成为她这条咸鱼,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中,悠然“躺赢”的又一枚妙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