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满目疮痍的魏地,陈昂一路东行,跨过黄河,踏入齐国疆域。
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战争的阴霾似乎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沿途所见,村落炊烟袅袅,田畴阡陌纵横,农人于田间劳作,虽面色黝黑,衣衫简朴,却少见面黄肌瘦之态,眉宇间也并无韩魏之地那般浓重的惊惶与绝望。官道之上,车马往来明显增多,不仅有运送粮秣的军需车队,更多是载着各色货物的商队,甚至还能看到一些乘坐安车、仆从相伴的士人身影,显出一派繁忙景象。
越靠近齐都临淄,这股繁华富庶的气息便越是浓郁。
及至看到临淄那雄伟不下于新郑、却更显恢宏整齐的城墙时,陈昂甚至产生了一丝恍惚之感,仿佛不久前所见的废墟焦土、饿殍遍野只是一场噩梦。
缴纳了少许入城税,陈昂步入临淄城中。
扑面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市井喧嚣!宽阔整洁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贩夫走卒高声叫卖,绸缎、漆器、海盐、鱼干、粮食、牲畜……货物之丰富,令人眼花缭乱。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各异,有宽袍大袖、高冠博带的士人,有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商贾,有短褐穿结、步履匆匆的平民,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深目高鼻、穿着异域服饰的胡商。车马粼粼,不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在护卫的开道下驶过,引得路人纷纷避让。
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食物的香气、香料的味道、牲口的腥臊、还有人群中散发的汗味……构成了一幅鲜活、躁动、充满勃勃生机的都市画卷。
“不愧是海岱之间一都会……”陈昂心中暗叹。齐国的富庶,确实名不虚传。太史公所言“冠带衣履天下”,并非虚言。这里似乎并未受到西部战火的直接影响,依旧沉醉在一片繁华靡丽之中。
他寻了一间看起来不甚起眼但还算干净的客舍住下,略作安顿,便信步走上街头。
他如同一个真正的游学士子,流连于各个市集,观察着市井百态。他看到商人为了蝇头小利争得面红耳赤,也看到豪客一掷千金购买珍玩;看到杂耍艺人卖力表演换取喝彩与铜钱,也看到乞丐蜷缩在角落向路人伸出肮脏的手。
富足之下,亦有贫瘠。光鲜背后,藏着阴影。
在一处鱼市,他看到一个渔家少女因为不肯将最新鲜的鱼贱卖给一个税吏家奴,而被推搡在地,鱼篓打翻,活蹦乱跳的鱼溅了一地泥污。家奴骂骂咧咧地抢了几条大鱼扬长而去,少女则坐在地上无助地哭泣,周围路人或漠然,或叹息,却无人敢出头。
陈昂默默走过去,帮她把散落的鱼捡回鱼篓,又放下一小锭银子。少女惊愕地看着他,忘了哭泣。
“世道如此,保护好自己。”陈昂淡淡说了一句,转身离开。他能救一人一时,却救不了这世间所有的不公。
他又行至临淄着名的“稷门”附近。这里气氛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市侩喧嚣,多了几分文雅气息。稷下学宫虽已不复鼎盛时期百家争鸣的盛况,但遗风尚存。附近多有书坊、茶馆,不少士人模样的在此高谈阔论,纵论天下大势,品评各国得失,言语间多带齐人特有的优越感与对西陲“虎狼之秦”的鄙夷。
“……秦人恃力而骄,不修仁义,虽一时得势,终难持久!”
“我齐有鱼盐之利,带甲数十万,又有天险可守,自当稳坐东海,静观其变。”
“听说韩魏又丢城失地了?啧啧,若是早日与我齐国合纵,何至于此……”
陈昂于一间清雅茶肆角落坐下,要了一壶清茶,静静听着这些议论。他发现,齐人虽富,但朝野上下似乎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乐观甚至麻痹情绪,对于近在咫尺的威胁,似乎缺乏真正的警惕,更多的是—种事不关己的隔岸观火。
“看来,这富庶安宁,也并非毫无代价。”陈昂心中明了。长期的和平与繁荣,或许消磨了齐人的锐气和危机感。
在茶肆中,他还听到了另一个消息:齐王最近似乎身体欠安,几位公子和朝中重臣暗流涌动,似乎在为某些事情做准备。但这等宫闱秘闻,茶客们也只是窃窃私语,不敢深谈。
陈昂在临淄盘桓了数日,白日里或游历市井,或于稷门附近听士人清谈,夜间则于客舍中静坐修行,感悟这“人间烟火”与“道心清静”之间的微妙平衡。
这一日,他偶然行至城西一处相对破败的里坊。与城中心的繁华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房屋低矮破旧,街道狭窄肮脏,空气中弥漫着贫苦的气息。许多面有菜色的贫民聚集于此,靠着为城中富户做些零工苦力勉强维生。
在一处墙角,他看到几个地痞正在向一个摆摊卖草鞋的老汉收取“保护费”,老汉苦苦哀求,却换来拳打脚踢。
陈昂正欲上前,却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袍、看起来像是落魄读书人的青年抢先一步,挡在了老汉身前。
“光天化日,尔等岂可欺压良善!”青年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几个地痞一愣,随即哄笑起来:“哪来的穷酸腐儒?滚开!别挡大爷们发财!”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尔等眼中还有王法吗?”青年气得脸色发白,却兀自不退。
地痞们不耐烦,上前推搡。青年显然不会武功,被推得踉跄后退,却仍护着那老汉。
陈昂微微摇头,正准备出手,忽然心念一动,看向巷口。只见一名身着低级吏员服饰、腰佩短剑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沉声道:“住手!城卫司巡街至此,何事喧哗?”
那几个地痞似乎认得此人,悻悻地收了手,嘴上却不服软:“王书佐,这老儿欠钱不还,我们收账天经地义!”
那被称为王书佐的吏员目光锐利地扫过地痞,又看了看那惊慌的老汉和一脸正气的青年,冷声道:“收账?我看是勒索!再不滚,便随我回衙署说话!”
地痞们似乎对衙署颇为忌惮,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书佐这才看向那青年,语气缓和了些:“这位先生倒是好心,不过此地杂乱,以后还是莫要强出头为好。”他又对那老汉道:“老丈,以后他们再来,你可去城西衙署寻我。”
老汉千恩万谢。那青年也拱手道:“在下鲁仲连,谢过书佐解围。见义不为,无勇也。虽力薄,亦不能坐视不理。”
鲁仲连?陈昂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是位以侠义着称的齐地名士。
王书佐笑了笑,似乎对鲁仲连的气节也有些欣赏,又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陈昂默默看着这一幕。这临淄城,浮华之下,有欺压,有冷漠,却也还有鲁仲连这样的侠义之士,王书佐这般尽责的小吏。世间百态,本就如此复杂。
他没有现身,转身离开了这片贫民里坊。
回到喧闹的主街,看着眼前这片歌舞升平,陈昂心中却无比清明。齐国的富庶是真实的,但其下的隐患与危机,恐怕也是真实的。这难得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呢?
他决定再多留几日,或许,可以去那闻名天下的稷下学宫旧址看看。那里,或许能接触到更多齐国的精英,更深入地了解这片土地的真实脉络。
道途漫漫,所见所闻,皆为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