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的手指划过招标文件，突然停在某页右下角。
“这印痕……新鲜的复印机压痕？”他对着灯光眯起眼。
诸成凑近一看，脸色骤变：“昨天刚定稿的标底，封存前只有王副市长碰过。”
窗外一道闪电劈开厚重的雨幕，映亮陈成眼中寒意：“看来有人连封条都敢撕了。”
他端起保温杯，杯盖与杯沿轻碰的脆响在死寂办公室里异常刺耳：“老诸，你说说……”
“我们在明处，那暗处的耗子，这会儿该在哪儿数钱呢？”
------
陈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叠代表了云海市未来五年市政主干道修缮工程命运的招标文件。文件纸张挺括，散发着油墨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新气味。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城市天际线上，沉闷得让人胸口发堵。
之前连续几个昼夜的封闭会议，争论激烈得像要掀翻屋顶。最终方案尘埃落定，标底数额如同最核心的机密，被郑重地封存归档。这本该是稍微松口气的时刻，可陈成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仿佛那层叠的乌云里，藏着无数只窥伺的眼睛。
“啪嗒”一声轻响。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诸成合上了他正在翻阅的卷宗。这位搭档兼得力助手，身形像一棵饱经风霜却依旧虬劲的老松，此刻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显然也被连日来的高压和无处不在的暗流熬得够呛。
“老伙计，叹什么气？”陈成端起桌上那个磨得锃亮的保温杯，抿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水，那热度顺着喉咙一路烫下去，却丝毫没能驱散心头的寒意。他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件，指尖下意识地继续翻动，“这才哪儿到哪儿？后面等着咱们的，怕是不会比这轻松。”
诸成搓了把脸，苦笑一声：“轻松？就冲这工程盘子的大小，还有里面牵扯的利益纠葛……我敢打包票，现在外头等着‘分蛋糕’的各路神仙，怕是能把咱们办公室的门槛踩平喽！怕就怕……”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见惯了风浪的凝重，“怕就怕神仙难缠，小鬼更是难防啊。那些躲在暗处憋坏水的家伙，可比明刀明枪扑上来的更难对付。”
陈成没立刻接话。办公室里只剩下挂钟指针“咔哒咔哒”行走的单调声音，清晰得如同擂在人心坎上。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浓重的云层翻滚涌动，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他垂着眼，视线专注于指尖拂过的每一页纸，像是在检查最珍贵的艺术品。阳光被厚重的云层滤过，只剩下微弱惨白的光线勉强透窗而入，在纸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倏地，他捻动纸张的动作停住了。
指尖的触感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不是纸张原有的纹理，也不像是印刷油墨的凸起。那感觉……像是某种新的、突兀的凹陷。
陈成的手指停在文件右下角那片区域，指尖下的触感不再是纸张的平滑，而是一种极其细微、却又突兀存在的凹陷感。那感觉像是一个沉默的伤口，隐藏在崭新的文件之下，带着冰冷的恶意。
“新鲜复印机压痕？”陈成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寒意。他将文件小心地举高，对着窗外那片被铅灰云层过滤后显得惨淡而吝啬的光线。光线艰难地穿透纸背，那道浅淡的、边缘带着锐利感的弧形压痕轮廓，如同一个丑陋的疤痕，清晰地烙印在纸页之上。陈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锐利如刀锋般的细缝，瞳孔深处是翻涌的震惊和冰冷的怒火。
“什么东西？”诸成被陈成骤然变化的语气和动作惊动，立刻从忧虑中挣脱出来。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步就跨到了宽大的办公桌旁，身体前倾，目光精准地顺着陈成的指尖指向聚焦而去。
当他的视线捕捉到那道在微弱光线下无所遁形的压痕时，诸成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混合了难以置信和极度震惊的铁青，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呼吸都为之一窒。他猛地抬头看向陈成，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和走调：
“这…这不可能！昨天下午三点整，最终定稿的标书，特别是核心数据页，是我亲手装入档案袋的！封口用的是专用贴条，加盖了保密专用章！整个流程，除了最后送呈王副市长做最终审阅签批的十分钟……”诸成的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掐断。他死死盯着那道压痕，额角的青筋都隐隐跳动起来，“只有王副市长碰过！封存前，只有他！文件就在他办公室里停留了那十分钟！”
仿佛是为了印证此刻办公室内惊心动魄的发现，窗外，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如同巨斧劈开厚重的铅灰色天幕，瞬间将昏暗的办公室映照得亮如白昼！紧随其后，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轰隆隆——喀嚓！”那声音如此之近，仿佛就炸在市委大楼的屋顶，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嗡嗡作响，桌上的茶杯也跟着轻微震动。
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转瞬即逝的惨白电光下，陈成的脸被清晰地照亮。那不再是平日里沉稳如山、带着几分官场磨砺出的圆润的面容。他的眼神冰冷得骇人，瞳孔深处似乎有风暴在肆虐，又像是冻结了万载的寒冰，凝聚着一种能将人刺穿的厉芒。那道闪电，如同将他眼中积蓄的寒霜点燃，映照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杀伐决断。
“封条？”陈成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嘲讽与森然怒意的表情。他放下文件，目光依旧钉在那道压痕上，仿佛要将它烙印进脑海深处。“看来有人，胆子是肥得流油了，连盖着红戳的封条，都敢当擦屁股纸撕了！”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只有窗外哗啦啦骤然砸落的暴雨声，密集如鼓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更衬得室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巨大的雨幕仿佛一道流动的灰色帘幕，将整个市委大楼与外界隔绝开来。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中，“叮——”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刺耳。
陈成缓缓伸出手，端起了他那个磨得锃亮、杯身甚至有几处细小的凹陷、却被他用得无比趁手的旧保温杯。杯盖与杯沿的边缘，轻轻地、刻意地碰撞了一下。那声音不大，却在绝对的安静里，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冰冷的涟漪，重重地敲在诸成的心坎上。这声音，是他们多年搭档形成的某种默契信号，代表着“事态极其严重，准备行动”。
陈成没有立刻打开杯盖喝水。他握着温热的杯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抬眼，目光越过杯沿，犀利如鹰隼般射向对面脸色依旧铁青的诸成，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浓稠的黑暗中低语：
“老诸，”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说说看……”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掠过，短暂的光芒照亮了他嘴角那抹毫无温度、近乎残酷的弧度。
“我们在明处，被所有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像是舞台上的角儿。那暗地里偷了腥、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耗子……”
“……它这会儿，该在哪个老鼠洞里，美滋滋地数着它偷来的钱呢？”
------
“操！”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诸成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之大，甚至让沙发都微微震颤了一下。他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震怒而扭曲的脸上，肌肉都在跳动。“王胖子！他妈的！他真敢？！”
陈成面色沉静如水，但那眼底翻涌的暗流比窗外的暴风雨更加汹涌。他放下保温杯，没有回应诸成的爆粗口，而是拿起那份文件，这一次，他的动作细致得如同在进行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留下指纹的区域，只用指尖捏着文件的边缘，再次仔细审视那道压痕。
“别急着下结论。”他的声音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可怕的、抽离般的理性。“王副市长碰过，是事实。但这道压痕出现在这里，逻辑上是他嫌疑最大，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诸成的脸，“我们不能让愤怒冲昏头脑。证据链，老诸，我们要完整的证据链。仅凭一道压痕和一个解触机会，只能指向他，不足以钉死他，更不足以撬开他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网络。”
诸成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他知道陈成是对的。多年的搭档，他深知陈成越是遇到惊天大事，越能保持这种近乎冷酷的缜密。他烦躁地抓了抓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那你说，怎么办？文件原件只有一份，封存在机要室里。这个……”他指着陈成手里的文件，“是我们今天早上才从机要室登记领取的工作副本！副本上出现新鲜压痕，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核心数据页被人偷拍了！或者……原件被人动过，但机要室的监控和登记……”他话没说完，自己都脸色一变，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性——内部泄密，甚至监守自盗。
“监控记录，下一秒就可能‘恰好失效’。”陈成冷冷地接上了诸成未说完的话，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登记簿也可能‘意外’遗失某页。对手既然敢撕封条，就绝不会留下这么低级的、可以轻易查实的尾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玻璃上，汇聚成道道浑浊的水流急速滑落，将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混沌模糊。城市在狂风暴雨中呜咽，远处的建筑只剩下灰暗的轮廓。他看着这末日般的景象，眼神却穿透雨幕，锐利地投向市委大院深处某个方向——王副市长的办公室所在。
“文件长了翅膀？”陈成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更像是自言自语。“文件当然不会自己飞。但有些人的胆子，却像是插上了翅膀，觉得自己可以在权力和金钱的天空里，自由飞翔，肆无忌惮。”
他转过身，眼神重新聚焦在诸成身上，那里面已经没有了丝毫犹疑，只剩下冰封般的决断和一种猎手锁定目标的专注。
“老诸，现在要做几件事，必须快！要抢在对方反应过来、抹掉所有痕迹之前！”
陈成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第一，你亲自去机要室！不要惊动任何人，就用最常规的‘查阅登记’名义进去。进去之后，想办法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重点查看昨天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的监控备份！哪怕只是看一小段，也要确认文件封存入库的状态！还有，机要室值班的小张和小李，留意他们今天有没有异常举止或者谁离开过岗位！注意，只看，不要问，更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拿到任何可能的线索，立刻告诉我！”
诸成用力点头，眼神也恢复了猎鹰般的锐利：“明白！我这就去！”
“第二，”陈成目光如炬，语速更快，“联系老马！”
“老马？”诸成微微一怔。老马是他们在市公安局技侦处的绝对铁杆，一个技术精湛却又低调得如同隐形人的顶级专家。非到关键且高度危险的时刻，陈成绝不会动用这张底牌。
“对！就是老马！”陈成斩钉截铁，“让他带上设备，要最顶尖、最不引人注目的那种！找个绝对安全、避开所有监控探头的时间和地点，我要他秘密地对这台复印机，”他用下巴指了指办公室角落里那台几乎全新的高速复印机，“做一次痕迹鉴定！每一粒碳粉，每一个磨损点，特别是卡纸位置的金属构件残留痕迹，都要给我查！重点比对这道压痕的形状、深度和残留物！我要知道，是不是这台机器印的！什么时候印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残留线索，也要给我挖出来！”
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诸成知道，老马是唯一可能创造这种奇迹的人。他毫不迟疑：“好！我马上联系他，安排秘密接触点！”
“第三，”陈成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放出风声。”
“风声？”诸成又是一愣。
“对。”陈成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带着算计的笑意，“不是泄密的风声，是‘工程’的风声。你找个‘不经意’的机会，比如去食堂的路上，或者‘不小心’在走廊里大声接个电话，让消息‘无意间’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就说，招标方案可能因为‘技术性调整’要延期几天发布，内部还在‘微调’，特别是关于‘核心路段’的工程量划分和‘材料供应商资质门槛’方面，争论很大，决定权……暂时还没定论。”
诸成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懂了。这是在投石问路，也是在钓鱼！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出核心数据可能变动的风声，那个已经被利益熏心、以为稳操胜券的“耗子”，在巨大的贪婪和不确定性的双重煎熬下，必然会再次伸出爪子，试图去确认那只“长了翅膀的文件”带回来的信息是否依然有效！只要它动，就可能留下新的、更致命的破绽！
“高！陈哥，这招高明！”诸成忍不住低喝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属于猎手的兴奋。
“别高兴太早。”陈成泼了一盆冷水，眼神凝重，“这招很险，是在赌。赌对方有多贪，有多急。而且，我们放出风声的同时，必须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那份‘长了翅膀的文件’飞去了哪里！它的落脚点，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他猛地转身，再次看向窗外那混沌的雨幕，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铅灰色壁垒，看到那些正在阴暗角落里狂欢的身影。
“市政主干道，五年，几十个亿的蛋糕……那些人闻到血腥味，就像一群鲨鱼！他们不在乎吃相，只在乎能不能抢到最大最肥的那块肉！为了这块肉，别说撕一张封条，就是撕开法律的铁幕，他们也敢！”
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窗外的雨水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震得停滞了一瞬。
“老诸！”陈成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这场雨，来得正好！正好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臭鱼烂虾，都给我冲出来！告诉老马，告诉他……”
窗外的闪电再次撕裂长空，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陈成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和他脸上那道如同刀刻斧凿般坚毅的线条。
“——不惜代价，给我把那对‘翅膀’的落脚点，揪出来！”
“是！”诸成挺直腰板，声音斩钉截铁，眼中同样燃烧着火焰。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转身就往外大步走去，背影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决然地刺向门外翻滚的风雨和更深的黑暗。
办公室的门被诸成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风雨，却隔绝不了室内弥漫的铁血战意。
陈成站在原地，没有动。窗玻璃上残留着他拳头的印记，正被蜿蜒而下的雨水迅速模糊。他拿起桌上的保温杯，拧开杯盖，滚烫的茶水升腾起袅袅白雾。他凑近杯口，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苦涩茶香的灼热蒸汽。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如瀑，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仿佛要将一切污垢涤荡干净。
但陈成知道，真正肮脏的交易和人性的贪婪，往往隐藏在最光鲜的表象之下，如同这座城市地底纵横交错的排水管网，暗流汹涌，盘根错节。这次的对手，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心思缜密，手段通天。
他缓缓将滚烫的茶水咽下，灼热感一路烧灼到胃里，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反而让他愈发清醒。
“数钱？”他对着窗外那片混沌的雨幕，无声地冷笑，眼神锐利如刀。
“哼，就看你们这钱，有没有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