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蹄子报销单成了审计部的“圣物”。
审计部鸡飞狗跳,小吴魔怔般核查王德发接待供应商的所有细节,试图证明猪蹄是某种非法交易的密码。
供应商老周被请来“喝茶”,面对小吴“猪蹄代表什么”的逼问,老周一脸懵:“代表……好吃?”
李铭盯着“猪蹄”二字,眼神阴郁,这分明是有人给他下的套。
采购部老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助无门。
孙胖子办公室的门缝里,飘出压低的声音:“老王这头蠢猪!一根猪蹄都啃不利索,还能指望他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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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部顶楼的空气,仿佛被那根价值128元的红烧猪蹄腌渍过,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混合着油腥味和文件霉味的凝重。那张记录着“红烧猪蹄(大份)”的报销单,被小吴用塑料封套精心装裱起来,像个出土文物似的,单独放在李铭办公桌对面一块空白的隔板上,正对着所有进来汇报工作的人。它成了一个图腾,一个象征审计部“明察秋毫、锱铢必较”战斗精神的圣物,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个人:苍蝇腿是肉,猪蹄子更是肉中之肉!
小吴彻底魔怔了。厚眼镜片后面,那双眼睛因为熬夜和过度兴奋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看什么都像藏着惊天秘密。他霸占了采购部王德发的工位整整三天,把那块地方翻得像是被台风扫荡过。抽屉里几张皱巴巴的超市优惠券?可疑!可能是某种兑换密码!电脑回收站里删除的半张供应商报价单截图?天大的线索!绝对是毁灭证据的铁证!他甚至把王德发过去三年经手的所有采购合同复印件堆在地上,像考古学家研究甲骨文一样趴着逐字逐句地抠,试图从那些“甲方乙方”、“付款条款”、“违约责任”的缝隙里,抠出“猪蹄”两个字隐藏的惊天密码关联。
整个审计部也被这“猪蹄精神”感染(或者说绑架),效率跌至冰点。报销组的同事处理正常单据时,手指悬在键盘上,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飘过“猪蹄”二字,然后下意识地开始纠结:这笔出租车费发票上的时间,和报销人提交的会议记录时间,是不是差了三分钟?这三分钟他干嘛去了?会不会去买猪蹄了?魔音贯耳,挥之不去。
这巨大的精神污染源,终于被捅到了供应商那头。
被审计部“请”来“喝茶”的供应商老周,坐在审计部那间号称“能把人骨头缝都冻干净”的冰冷小会议室里,搓着手,胖脸上满是油汗。他看着对面那个眼镜片反光、眼神直勾勾盯着自己的年轻审计员(小吴),又瞥了一眼旁边坐着、脸色阴沉得像块千年寒冰的李铭,心里直打鼓。不就是吃了顿饭吗?至于搞这么大阵仗?
小吴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威严,可惜因为紧张和睡眠不足,有点破锣嗓:“周老板!我们请你来,是关于南城家常菜馆,今年6月15日中午,你与采购部王德发专员用餐的具体情况!请你务必如实、详细地说明当时的一切细节!”
他把那份装裱过的“猪蹄圣物”复印件推到老周面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红烧猪蹄(大份)”那几个字上。“重点!就是这个!为什么要点猪蹄?!而且还是大份?!”
老周茫然地眨眨眼,看看那复印件,又看看小吴布满血丝、写满“我要真相”的眼睛,再看看旁边李铭那能冻死人的目光,大脑cpU差点烧了。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同志,点个猪蹄……犯法了?”
“回答我的问题!”小吴一拍桌子(其实没敢太用力,怕把李铭桌上的文件震倒),声音陡然拔高,“为什么点猪蹄?!它代表什么?!说!”
“代……代表……”老周被吓得一哆嗦,脱口而出,“代表……好吃啊!那家馆子的红烧猪蹄做得地道!软糯脱骨,肥而不腻!尤其那卤汁儿,拌饭一绝!老王……王专员他知道我好这口!特意点的!有啥问题吗同志?”老周一脸冤屈,就差对天发誓了,“要不……我下次请二位去尝尝?真不骗人!好吃!”
李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神更冷了三分。他盯着老周那张写满无辜和困惑的胖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激动得快要缺氧的小吴,最后目光落回那份“猪蹄圣物”上。指甲盖大小的“猪蹄”二字,此刻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扭曲、膨胀,仿佛化作一张无声嘲笑的鬼脸。这根本不是什么线索!这是一个饵!一个精心打造的、散发着荒诞油光的诱饵!有人算准了他这把刀会劈去哪里,故意把这块带着毛的猪蹄子扔到他脚下!逼着他去啃!啃得满嘴油污,啃得部门天怒人怨,啃得他自己骑虎难下!
“出去。”李铭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冰粒子砸在地上,冻得小吴和老周同时一激灵。
小吴急了:“主任!他还没交代清楚……”
“我说,出去!”李铭抬眼,那眼神让小吴后面的话硬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老周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小吴还想说什么,被李铭那死亡射线般的目光一扫,瞬间蔫了,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李铭独自坐在冰冷空旷的会议室里,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捻着桌面上那份“猪蹄圣物”复印件的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阳光正好,落在他半边脸上,却驱不散那层浓重的阴郁。他这把刀,被人利用了。这猪蹄子,啃得他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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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采购部那位被“猪蹄圣物”钉在耻辱柱上的王德发老王,日子过得比坐牢还煎熬。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袋快垂到嘴角,逢人就解释:“我真没别的意思啊!就是老周爱吃!那家猪蹄确实招牌啊!二百多块钱一顿饭,我能贪啥啊我……”刚开始还有人同情他两句,后来大家看到他就像看到瘟神,远远就绕开走——谁敢沾边?审计部的显微镜正全方位无死角地罩着他呢!连他早上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个茶叶蛋,都有人猜测是不是给某个供应商传递暗号的接头道具!
老王急得嘴角起泡,像只绝望的热锅蚂蚁,到处乱撞求援。他硬着头皮去找平日里关系还凑合的部门经理,对方隔着门缝,声音飘忽:“老王啊,这事儿……你得相信组织!审计部会查清楚的!清者自清嘛!我这还有点急事……” 门“咔哒”一声关得严严实实。
他哆嗦着手指,想给赵副总派系里一位据说能说得上话的主任打个电话,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对方背景音嘈杂,似乎正在某个热闹的饭局上:“喂?老王?啊……这事儿啊,听说了听说了。啧,审计部是有点过了……不过老李那人,你也知道,轴!一根筋!现在风口浪尖上,谁说话都不好使啊!你……再等等?忍忍?啊,我这信号不好,先挂了!” 嘟嘟的忙音像鞭子一样抽在老王的耳膜上。
走投无路之下,老王想起了之前一起喝过几次酒的后勤部主管孙胖子。孙胖子是赵副总小舅子手下的人,也算是一条船上的,平时说话挺豪爽。老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趁着午休没人,溜到了后勤部设备科孙胖子那间堆满杂物的办公室门外。
门虚掩着一条缝。老王刚要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刻意压低了、却依然透着一股油腻急躁的声音,正是孙胖子:
“……你说老王那头蠢猪!脑子里装的都是猪油吗?!一根猪蹄都啃不利索!还能指望他干啥?!点猪蹄!点猪蹄!他妈的!点鲍鱼鱼翅都比点猪蹄强!至少听着贵气!审计部那帮孙子这下算是抓着屎橛子当金条了!没完没了地往深里刨!挖!老周那供货单子,招待费……破腚(绽)一堆!尤其是去年年底那批劳保手套,账面上走的量,跟仓库入库的差了两百多双!当时……当时不是让你……咳!”
里面似乎还有个人,但声音更低,听不清。
孙胖子烦躁地啐了一口:“妈的!现在说这些屁话有毛用!老王这头猪!现在就是颗炸了的炮仗!谁沾谁一身屎!让他自己扛着!咬死了就是供应商嘴馋!屁大点招待费!还能枪毙了他不成?记住了,不管谁问,就是不知道!不认识!没掺和!让他自生自灭!只要别把他那些破事扯到老子头上就行!听见没?!”
老王贴在冰凉的门板上,听着里面孙胖子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急于切割的冷酷,手脚瞬间冰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浑身血液都停滞了。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撞翻旁边一个废弃的纸箱。原来……这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他成了别人眼里又蠢又臭、恨不得立刻丢掉的“猪队友”!
老王失魂落魄地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没人能救他。派系?靠山?都是狗屁!他只是一块被用完即弃的抹布,一颗随时可以被引爆、炸飞自己还要溅别人一身泥的炮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孙胖子那句恶毒的咒骂在回荡:“……一头蠢猪!一根猪蹄都啃不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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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部角落,午休时段难得的安静被打破。陈成依旧抱着他的标配保温杯,一口一口地啜着温热的枸杞水。旁边的实习生小张正眉飞色舞地小声传播着八卦:“最新战报!老王同志崩溃了!听说午休时在后勤部走廊失魂落魄,差点把孙胖子办公室门口的废纸箱踢翻!孙胖子那办公室的门‘砰’地一声关得震天响!里面肯定骂得更难听!”
另一个同事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活该!让他跟孙胖子那帮人混!现在好了,猪蹄子没啃到,惹一身骚!听说审计部顺着老周那条线,摸到去年一批劳保手套的账了,数字对不上!孙胖子这下也坐蜡了吧?看他那身肥膘,这下得掉几斤?”
陈成听着,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地拧紧保温杯盖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在听到“账不对”、“孙胖子坐蜡”时,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点,快得像是幻觉。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点大病初愈的虚浮,慢悠悠地往茶水间走去,似乎只是去加水。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几个同事正围着手机屏幕笑得前仰后合。
“卧槽!快看快看!供应商老周牛逼大发了!”
“啥啥啥?”
“咱们集团大门口!刚刚!供应商老周!带着俩伙计!敲锣打鼓!给审计部送锦旗去了!”
“啥玩意儿?!锦旗?给李阎王送锦旗?!”
“千真万确!刚拍到的!你瞅瞅!红底黄字!上书八个大字:‘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落款是‘南城周记五金’!哈哈哈哈!这特么是杀人诛心啊!”
“卧槽!还有横幅?!‘感谢审计部严查猪蹄腐败,维护商业清风’!哈哈哈哈!老周这是被逼疯了啊!直接贴脸开大了!”
“李阎王的表情呢?拍到了吗?”
“没敢拍正脸!远远看见他办公室窗户那,人影晃了一下,那感觉……像是要提刀冲下来砍人了!哈哈哈哈!”
茶水间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陈成站在门口,安静地听完了里面的喧闹。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藏在保温杯氤氲热气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抬手,轻轻捂在胸口,低低咳嗽了两声,仿佛是被茶水间的笑声呛到了。
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空气里飞舞的尘埃听,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点戏谑的寒意:
“猪蹄子啃不动……火气上来,炖锅汤补补胶原蛋白也好。”
他顿了顿,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般的笑。
“就是这汤……有点烫嘴。”
保温杯里袅袅的热气升腾,模糊了他镜片后的眼神。那根被精心抛出去的、沾着毛的猪蹄子骨头,此刻终于烫到了某些人的手,也搅浑了那锅看似平静的浑水。汤滚了,也该有人被架上去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