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铜漏滴答作响,将夜色敲得愈发浓重。陈墨站在太史令署的窗前,望着章台殿方向透出的灯火,指尖捏着那半片绣着鹰纹的袖角——这是从那个燕国门客身上悄悄撕下的,针脚细密,绝非寻常百姓家的手艺。
“大人,廷尉府传来消息,荆轲在狱中行刺狱卒未果,已被打断双腿。”书吏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后怕。
陈墨转过身,案上摊着那封所谓的太子丹密信,墨迹尚未干透。他取来临淄送来的荆轲笔迹比对,眉头渐渐皱起——密信上的字迹虽然模仿得极像,却在“督亢”二字的转折处露出了破绽,那是韩人写字才有的习惯。
“备车,去廷尉府。”陈墨披上外衣,袖中的匕首硌得肘弯生疼。那是荆轲行刺时被他掷出竹简打落的匕首,淬毒的刃口泛着青黑,此刻倒成了追查线索的钥匙。
***廷尉府的地牢阴冷潮湿,石壁上凝结着水珠。荆轲被铁链锁在刑架上,双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嘴角却依旧挂着冷笑。见陈墨进来,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沫溅在粗糙的麻布上。
“陈太史深夜来访,是来观我笑话的?”荆轲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却带着刺人的锋芒。
陈墨蹲下身,将那封密信放在他面前:“太子丹给秦王的信,你见过吗?”
荆轲的目光扫过信纸,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铁链哗哗作响:“太子丹怎会写这种东西?他要杀秦王,恨不得亲提三尺剑闯咸阳,怎会说要偷袭邯郸?”他猛地凑近,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你们是不是抓了个自称燕客的人?那人是不是左手食指缺了半节?”
陈墨心头一震。他确实注意到,那个门客左手食指有一道陈旧的伤疤,像是被利器削过。
“果然是他……”荆轲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叫秦舞阳的堂兄,秦无恤,表面是太子丹的门客,实则……”话未说完,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脸色瞬间变得青紫。
狱卒惊呼着冲进来,却见荆轲七窍已渗出黑血,眼睛死死瞪着牢门方向,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陈墨伸手探他颈动脉,早已没了搏动——竟是中了与匕首上相同的毒。
“封锁地牢,任何人不得进出!”陈墨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地牢里的冰,“去查秦无恤的来历,尤其是他在韩国的过往!”
***与此同时,邯郸的秦军大营正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嬴政捧着秦王的诏书,手指在“即刻北上”四个字上反复摩挲。帐外传来甲胄碰撞的脆响,王翦正召集裨将部署进军路线,火把将将士们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像一群跃动的猛兽。
“公子,代郡急报。”亲兵掀开帐帘,脸上沾着霜雪,“蒙恬将军说,代郡以北发现燕国游骑,行踪诡秘,像是在探查我军粮道。”
嬴政展开军报,眉头拧成了疙瘩。按那封密信所说,太子丹应在辽东,为何会出现在代郡边境?他忽然想起陈墨教他的“反推法”——若此事不合常理,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王将军,”嬴政走出帐篷,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我们若即刻北上,邯郸防务交给谁?”
王翦正对着地图标注进军路线,闻言抬头:“可留三万兵力,由桓齮将军镇守。”
“三万不够。”嬴政指向地图上的巨鹿郡,“此处是赵国旧部聚集之地,若燕军假意攻代郡,实则联合巨鹿残兵偷袭邯郸,怎么办?”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我意留五万兵力,由蒙恬回防邯郸,我们亲率主力北上,但行军路线需改走太行山陉道,暗中监视代郡动向。”
王翦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少年王子不仅学会了审时度势,更懂得藏锋守拙——陉道崎岖难行,却能出其不意,若真有埋伏,秦军亦可从容应对。
“公子妙计。”王翦抱拳领命,“只是更改路线需报陛下知晓,恐耽误时日。”
“不必等陛下回旨。”嬴政从怀中掏出一枚虎符,是秦王临行前授予的,“以此为凭,军中自会遵令。事后我自会向父王请罪。”他看着远处连绵的太行山脉,雪光反射在眼中,亮得惊人,“先生常说,兵事如弈棋,需见五步之外。我们不能只盯着燕国,忘了身后的棋盘。”
***咸阳宫的早朝气氛肃杀如冰。秦王将荆轲的尸身摆在丹墀之下,看着百官惊惧的神色,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太子丹派刺客入咸阳宫,此乃欺大秦无人!传寡人令,王翦所部十日之内必须踏破蓟城,将燕国宗室全部押赴咸阳,祭告列祖列宗!”
吕不韦出列躬身:“陛下息怒,蓟城乃燕国故都,有召公庙在,若肆意屠戮,恐寒天下诸侯之心。不如先围而不攻,逼燕王喜交出太子丹,以示大秦怀柔之意。”
“怀柔?”秦王猛地拍案,案上的青铜酒樽震得跳起,“当年长平之战,赵人可对我大秦降卒怀柔?郭开卖主求荣,赵嘉遇刺身亡,这些人何曾念过半分仁义?”他看向陈墨,目光锐利如刀,“先生昨夜去了廷尉府,可有收获?”
陈墨出列,将那半片鹰纹袖角呈上:“陛下,那个自称燕客的秦无恤,身份存疑。臣查得他三年前曾在新郑为吏,与韩国宗室韩成往来密切。且荆轲死前指证,密信并非太子丹所写。”
秦王的眉头骤然拧紧:“你的意思是,此事与韩国余孽有关?”
“不仅是韩国。”陈墨展开一幅地图,指着齐燕边境的济水流域,“临淄传来消息,近日有大量齐国粮草经济水运往辽东,押运者是田氏宗族的田单后人。”
殿内一片哗然。韩、齐、燕三国素来不和,如今竟暗中勾连,这背后定然藏着更大的阴谋。
吕不韦的脸色微微变化,他掌管着秦国的粮草调度,竟不知齐国有如此动作。陈墨的目光扫过他,继续道:“臣怀疑,赵嘉遇刺与荆轲刺秦,都是有人故意挑起秦燕战火,好让韩、齐两国趁机喘息。至于那封密信,恐怕是想诱我军分兵邯郸,再设下埋伏。”
秦王沉默片刻,指尖在案几上重重一叩:“传旨王翦,按原计划攻燕,但需分兵五万,由蒙恬统领,回防邯郸至巨鹿一线。另派使者去临淄,质问齐王田建,为何私通燕国!”
“陛下英明。”陈墨躬身应道,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秦无恤既然能混进咸阳宫,必然在秦国朝中有人接应,这人会是谁?吕不韦刚才的神色,未免太过平静了些。
***三日后,易水河畔飘起了小雪。王翦的大军已渡过易水,先锋部队距蓟城只有五十里。燕军在城外布下防线,旌旗猎猎,却难掩军心涣散——太子丹早已带着残部逃往辽东,燕王喜被吓得卧病在床,朝政由太傅鞠武主持。
“将军,蓟城守将派使者求见,说愿献城投降,只求保全宗庙。”斥候来报。
王翦站在高坡上,望着蓟城方向的炊烟,眉头微皱:“燕王喜肯降?”
“使者说,燕王已将太子丹的妻儿绑了,要献给大秦谢罪。”
王翦冷笑一声:“他若真心投降,为何不亲自出城?传令下去,继续攻城,但若遇召公庙,不得焚烧。”这是临行前陈墨特意嘱咐的,说召公是周室名臣,保留其庙可收燕人之心。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从后方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时险些摔倒:“将军,邯郸急报!蒙恬将军在巨鹿遭遇埋伏,敌军打着燕军旗号,实则是韩、赵残部,还有……还有齐国的刀兵!”
王翦心头一沉,展开军报,只见上面写着:“巨鹿城下发现齐军制式弩箭,韩成已自立为韩王,联合赵嘉旧部,扬言要复韩兴赵。”
“果然是圈套!”王翦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积雪簌簌落下,“传我将令,大军暂缓攻城,派三万骑兵随我回援邯郸!”
***邯郸城内,嬴政正站在城楼上,望着南方天际扬起的烟尘。蒙恬派人送来的军报墨迹未干,上面说敌军虽被暂时击退,但兵力远超预期,且粮草充足,显然是有备而来。
“公子,陈太史从咸阳派人送来密信。”内侍捧着一个蜡封的竹筒上前。
嬴政拆开竹筒,里面只有短短几行字:“秦无恤招供,与吕不韦门客有往来,密信上的韩人笔迹,与相邦府主簿一致。邯郸城内或有内应,当心粮草。”
嬴政的手指猛地攥紧,竹简硌得手心生疼。他一直觉得吕不韦对伐燕之事过于积极,原来竟是想借刀杀人,让秦军在燕、赵边境腹背受敌!
“来人,”嬴政的声音带着寒意,“立刻清点府库粮草,尤其是近日从咸阳运来的批次,仔细查验。”
亲兵领命而去,城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嬴政低头看去,只见负责粮草的官吏正与守军争执,那官吏穿着秦国的官服,腰间却系着一条燕国样式的玉带——正是陈墨在密信中提到的,吕不韦安插在邯郸的主簿!
那主簿似乎察觉到了城楼上的目光,猛地抬头,与嬴政四目相对。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突然拔出匕首,刺向身旁的守军将领:“韩王有令,拿下邯郸者,赏千金!”
城楼下顿时乱作一团,早已潜伏在城内的韩赵旧部纷纷拔出兵器,与秦军厮杀起来。箭矢呼啸着射向城楼,嬴政身旁的内侍应声倒下,鲜血溅在他的龙纹锦袍上。
远处的巨鹿方向,隐约传来了号角声,不同于秦军的苍凉,带着几分齐军的急促。嬴政握紧腰间的剑,望着城下混战的人群,忽然明白陈墨为何总说“天下棋局,变数常在”——他们以为看穿了燕国的阴谋,却没料到真正的杀招,藏在邯郸城的阴影里。
雪越下越大,很快掩盖了城楼下的血迹。嬴政站在风雪中,看着那面在乱军之中突然竖起的韩王旗帜,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守住邯郸,否则不仅伐燕大计会功亏一篑,整个赵国故地都将再次陷入战火。
可吕不韦在咸阳的势力盘根错节,陈墨在那里能否平安?回援的王翦大军能否及时赶到?还有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敌人,下一步会亮出怎样的杀招?
风雪模糊了邯郸城的轮廓,也模糊了前路的方向。嬴政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这场仗,不仅要靠刀剑,更要靠心智。而那个藏在幕后的操盘手,究竟是吕不韦一人,还是另有更大的势力?答案,或许就藏在这漫天风雪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