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乳母言辞藏真伪 磁石血点泄天机
章台殿内的熏香不知何时换成了蜀地的沉香，清冽的香气却驱不散殿中的凝重。那个被蒙骜带来的“奶娘”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头埋得很低，粗布衣裙上还沾着些许尘土，像是长途跋涉而来。
“抬起头来。”异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未见过嬴政的奶娘，但赵姬在信中提过，奶娘姓卫，左眉角有颗小小的痣。
卫氏缓缓抬头，果然在左眉角看到一颗痣，只是那痣的颜色偏淡，倒像是用黛石描上去的。她的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很久，见到异人，嘴唇哆嗦着，泪水又涌了出来：“老奴……老奴参见君上。”
“政儿呢？”异人追问，声音急切，“你不是说有政儿的消息吗？他现在在哪？赵姬呢？”
卫氏被问得一窒，随即趴在地上痛哭起来：“君上……公子他……他没了……”
“你说什么？！”异人如遭雷击，猛地从座上站起，腰间的玉佩撞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你再说一遍！政儿怎么了？”
陈墨和李冰也同时皱起眉头。卫氏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显得有些刻意。若是真的痛失幼主，悲伤之中总会带着些茫然，可她的哭嚎里，却透着一股表演的痕迹。
“君上息怒，”卫氏哭了半晌，才哽咽着说道，“老奴……老奴是上个月从邯郸逃出来的。公子和夫人被郭开的人追杀，一路逃到代地，本以为能投靠公子嘉，没想到……没想到公子嘉早就和吕不韦勾结好了，假意收留，实则是为了引出夫人和公子。”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口擦眼泪，动作却有些僵硬：“那天夜里，代地的军队突然包围了我们藏身的山洞，放火箭烧洞。夫人抱着公子冲在前面，让老奴从后山的小路逃出来报信……老奴回头时，看见山洞塌了，夫人和公子……都没出来……”
说到最后，她几乎泣不成声，瘫在地上，像是悲伤过度晕厥过去。
异人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若非李冰及时扶住，差点摔倒在地：“不可能……不可能……政儿是大秦的王孙，怎么会……”
“君上节哀。”蒙骜适时出列，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痛，“此事固然痛心，但也证明吕不韦狼子野心，连稚子都不放过。老臣恳请君上即刻下令，彻查代地与吕不韦勾结之事，为公子和夫人报仇！”
陈墨冷冷地看着蒙骜。他这话看似在为嬴政报仇，实则是想借“查案”之名，将手伸进代地，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势力。而且，卫氏的叙述里有太多破绽——赵姬熟悉墨家的密道之术，怎会轻易被代地军队包围？公子嘉与吕不韦素有嫌隙，又怎会突然勾结？
“卫氏，”陈墨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你说你是从邯郸逃出来的，那你可知赵夫人在邯郸时，最喜欢给公子唱什么歌谣？”
卫氏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又哭道：“老奴……老奴记不清了，夫人唱的歌谣太多，都是些赵国的小调……”
“是吗？”陈墨步步紧逼，“那你总该知道，公子眉心的血痣，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红？”
这是个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细节。陈墨曾听赵姬说过，嬴政的血痣在他生气或发热时会变得格外鲜红，像团跳动的火苗。
卫氏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支支吾吾道：“血痣……血痣就是红的，哪有什么情况……”
“够了！”陈墨猛地一拍案，“你根本不是公子的奶娘！真正的卫氏左眉角的痣是天生的朱砂痣，遇水不褪，可你这痣却在刚才擦眼泪时淡了许多，分明是用颜料画的！你说不出夫人唱的歌谣，不知道公子血痣的异状，还编造代地山洞被烧的谎言——赵姬精通机关之术，怎会被困在容易塌方的山洞里？”
卫氏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如纸，身体抖得像筛糠。
蒙骜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卫氏身前：“陈太史未免太武断了！奶娘悲痛过度，记不清细节也正常，怎能仅凭这些就断定她是假的？莫非太史令不想为公子报仇？”
“我是否想报仇，蒙将军心知肚明。”陈墨毫不退让，“倒是将军，你从何处找到这个‘奶娘’？为何她的叙述漏洞百出？”
两人再次针锋相对，殿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异人看着瘫在地上的卫氏，又看看争执不下的陈墨和蒙骜，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
“来人，”异人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却带着威严，“把她带下去，好好看管，不许虐待，也不许让她接触任何人。”
侍卫上前将卫氏拖了下去，她全程没有反抗，只是在经过蒙骜身边时，投去一个怨毒的眼神。
“蒙将军，”异人看向蒙骜，“此事疑点甚多，在查清之前，不许再提代地之事。”
蒙骜躬身领命，眼中却闪过一丝阴鸷。
待众人散去，章台殿只剩下异人和陈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陈太史，”异人疲惫地坐下，“你觉得……卫氏说的是真的吗？政儿他……”
“君上，”陈墨沉声道，“卫氏定是假的，但公子和夫人的处境恐怕真的凶险。蒙骜故意安排一个假奶娘，编造公子已死的消息，无非是想让君上心灰意冷，同时试探我们的反应。”
他顿了顿，继续道：“从卫氏的叙述来看，她至少知道公子和夫人逃到了代地，这说明他们的行踪确实暴露了。而且，卫氏提到‘公子嘉与吕不韦勾结’，这很可能是真的——吕不韦败逃后，极有可能逃往代地，与公子嘉会合。”
异人点头：“你说得对。朕不能放弃，必须派人去代地查明真相。”
“臣已经安排了。”陈墨道，“石匠带着墨家最精锐的密探，乔装成商人，今日一早就出发了。他们熟悉代地的地形，又懂墨家的追踪之术，定能找到线索。”
异人欣慰地点点头：“有你在，朕放心。”他看着案上那卷“仓颉新体”的字稿，“‘书同文’的事，不要停。就算政儿不在了，大秦还要继续往前走，这是昭王的遗愿，也是你的心血。”
陈墨躬身领命，心中却沉甸甸的。他总觉得，卫氏的出现不仅仅是为了欺骗异人，蒙骜一定还有更深的图谋。
回到太史令署时，天色已经暗了。石匠留下的墨家弟子正在整理从卫氏身上搜出的物品——一块粗布帕子，半块麦饼，还有一枚小小的磁石，正是陈墨当年送给赵姬的那枚，上面刻着“墨”字标记，只是标记的中心，多了一个极小的血点。
“师父，”一个年轻的墨家弟子指着磁石上的血点，“这血点很奇怪，不像是蹭上去的，倒像是有人故意点上去的。”
陈墨拿起磁石，放在灯下仔细观察。血点很小，呈暗红色，边缘却异常规整。他用指尖轻轻摩挲，磁石微微发热——这是墨家特制的“显影磁石”，遇特定的药水会显现出隐藏的字迹。
“取显影水来。”陈墨道。
弟子立刻取来一小瓶青色的药水。陈墨将药水轻轻滴在血点上，奇迹发生了——血点渐渐晕开，显露出一行极小的秦篆：“代，云，文，危。”
“代地，云中山，文枢，危险！”陈墨瞬间明白了，“这是赵姬留下的暗号！她和公子被困在代地的云中山，而且‘文枢’——也就是公子，正处于危险之中！”
他心中又惊又喜。惊的是赵姬母子果然被困，喜的是她们还活着，并且能想办法留下暗号。
“看来，卫氏身上的磁石是被人调换过的。”陈墨分析道，“真的磁石被赵姬留下了暗号，蒙骜得到后，不知道其中的秘密，只是在上面点了个血点，让假奶娘带在身上，没想到反而暴露了真相。”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弟子急道，“要不要再派人去支援石匠师兄？”
“不用。”陈墨道，“石匠他们已经出发，我们现在派人去，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而且，蒙骜既然能得到这枚磁石，说明他在代地也有眼线，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按兵不动，继续推行‘书同文’，让蒙骜以为我们真的相信了公子已死的消息。暗地里，我会用墨家的密信方式，通知石匠云中山的位置，让他们务必找到公子和夫人。”
接下来的几日，咸阳城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异人按陈墨的建议，没有再提代地之事，只是专心处理朝政，同时大力支持文枢署的工作，将“仓颉新体”的字稿分发到各郡县，要求官吏们率先学习。
蒙骜也异常“安分”，每日只是操练军队，没有任何异动。但陈墨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蒙骜一定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这日，陈墨正在文枢署与学者们讨论“书同文”在法律条文上的应用，忽然有墨家弟子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墨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确定吗？”
弟子点头：“千真万确，我们的人亲眼看到，蒙骜的亲卫统领悄悄进入了关押卫氏的地牢，半个时辰后才出来，出来时神色慌张。”
陈墨立刻起身：“去地牢！”
地牢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卫氏被关押在最深处的牢房里，此刻正蜷缩在角落里，身体不停颤抖。
“卫氏。”陈墨站在牢门外，“蒙骜的人来找你做什么？”
卫氏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恐惧：“没……没什么……”
“你不说也没关系。”陈墨冷冷地说，“但你要想清楚，蒙骜既然能派你来撒谎，也能随时杀你灭口。你现在只有说出真相，才有活命的可能。”
卫氏的心理防线显然已经崩溃，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我说！我说！我不是卫氏，我是蒙将军家的一个仆妇，因为眉角有颗痣，才被将军选中冒充奶娘。”
她泣不成声地说道：“刚才将军的亲卫来说，蒙将军让我……让我今晚就‘自尽’，还说要伪装成思念公子、悲伤过度而死的样子。我不想死啊，太史令，求你救救我！”
陈墨心中一凛，蒙骜果然要杀人灭口！他这么做，显然是怕卫氏说出更多秘密。
“你还知道什么？”陈墨追问，“蒙骜为什么要冒充奶娘欺骗君上？他和吕不韦、公子嘉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卫氏摇着头，“我只是个仆妇，知道的不多。我只听到将军和他的副将说，要‘稳住君上，等待时机’，还说‘云中山的事已经安排好了’。”
云中山！陈墨心中一动，这不正是赵姬在磁石上留下的地点吗？蒙骜果然也知道她们被困在那里，而且已经派人去了！
“不好！”陈墨转身就走，“石匠他们有危险！”
他冲出地牢，立刻召集墨家弟子：“快，备马！我们去代地，云中山！”
就在这时，太史令署的侍卫匆匆跑来：“太史令，不好了！宫中有变！蒙将军率领禁军包围了章台殿，说……说君上被奸佞蒙蔽，要‘清君侧’！”
陈墨如遭雷击，停下脚步。他没想到蒙骜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了！这分明是声东击西，一边派人行刺石匠，一边在咸阳发动兵变！
“师父，怎么办？”弟子焦急地问。
陈墨望着宫城的方向，又看了看代地方向，心中天人交战。去救异人，石匠他们就可能全军覆没；去救石匠和赵姬母子，异人就危在旦夕。
就在这时，他看到案上那枚带着血点的磁石，上面“代，云，文，危”四个字仿佛在灼烧他的眼睛。
“文枢……”陈墨喃喃道，“昭王说，政儿是‘文枢’，是大秦的未来。”
他猛地做出决定：“你们几个，立刻去宫城，告诉李冰将军，蒙骜兵变，让他务必守住章台殿，保护好君上！我带其他人去代地，救公子和夫人！”
“师父，那你……”
“别废话，快去吧！”陈墨翻身上马，“记住，‘书同文’的事业不能停，就算我不在了，也要继续下去！”
他策马冲出太史令署，身后跟着数十名墨家弟子。马蹄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像是在与时间赛跑。
陈墨知道，这一路必定凶险万分。蒙骜既然敢发动兵变，肯定在通往代地的路上设下了埋伏。但他必须去，为了异人，为了赵姬母子，更为了“书同文”的未来——那个眉心有血痣的孩子，或许真的是上天选中的“文枢”，是结束战乱、统一文字的关键。
夜色渐深，陈墨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代地的官道上。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咸阳宫的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四起。而在遥远的云中山，石匠带着的墨家密探已经找到了赵姬母子藏身的山洞，却发现洞口被巨石堵住，只留下一个狭小的缝隙，里面传来微弱的呼救声，还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说：“陈墨快来了吧？我等他很久了……”
那声音，既不是吕不韦，也不是公子嘉，而是一个陈墨绝对想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