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山林,静得能听见水珠从叶尖滴落,砸在血泊里的微弱声响。
那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主宰。
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罗成,那个刚刚还如神魔般屠戮四方的白袍小将,此刻却安静地坐在马上,微微垂首,姿态恭敬得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他身后的数十骑玄甲军,更是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森然的杀气在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绝对的肃穆。
这是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的臣服。
李靖拄着断枝,强撑着身体,他死死盯着那条幽暗的小径。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勾勒出来者的轮廓。
能让罗成这等孤高桀骜的猛将如此恭顺,能让这支纪律可怖的虎狼之师俯首帖耳。
来者,唯有他们的主公——定国军之主,杨辰。
终于,那个身影出现在火光的边缘。
一人,一骑。
来人并未披甲,只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在这片尸山血海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坐骑也非高头大马,步伐从容,仿佛不是踏过泥泞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闲庭信步。
随着他缓缓靠近,火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到让人几乎忘记呼吸的脸。
剑眉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角天然地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身上没有罗成那种冰冷的杀伐之气,也没有李靖这等谋士的深沉,而是一种温润如玉,却又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从容与贵气。
他就像一个与这场血腥杀戮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偶然路过,顺便看一眼风景。
可偏偏,他又是这一切的中心。
红拂女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她扶着树干,身体因脱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骑在马上,从容地穿过满地的尸骸,那些狰狞的死状,那些刺鼻的血腥,仿佛都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他不是来救人的。
他是来……巡视的。
巡视自己的领地,审视自己的战果。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让红拂女的心脏没来由地一阵狂跳。她原以为,罗成那样的霸道与强大,已经是她所能想象的英雄极致。可直到看见这个男人,她才明白,真正的王者,根本无需亲自动手。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号令。
杨辰的目光,在场中缓缓扫过。他看到了被钉在树上、又被震碎的校尉残骸,看到了那些被箭雨射成刺猬的追兵,看到了罗成那杆依旧在滴血的银枪。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似乎是对这过于血腥的场面略感不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红拂女的身上。
四目相对。
杨辰的眼神,深邃而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泥污与血渍,看到了她散乱的发髻,看到了她衣裙上的破口与伤痕,更看到了她那双倔强的、燃烧着不屈火焰的凤目。
他勒住马,翻身而下。
动作流畅而优雅,没有半点武人的粗犷。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朝着红拂女走去。脚下的泥泞与血水,被他视若无物。
李靖的瞳孔微微一缩。
罗成与他身后的骑兵,依旧静立不动,仿佛雕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片血腥战场上,这唯一一抹干净的月白色身影上。
杨辰走到红拂女面前,停下脚步。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轻视,反而带着一丝……歉意。
“抱歉。”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像春风拂过琴弦,瞬间吹散了这片山林间所有的血腥与冰冷。
“我来晚了。”
又是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是从这位真正的“主公”口中说出。
红拂女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干涩得厉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见惯了生死,也习惯了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人心。在杨素府,她学到的第一课,就是永远不要相信男人嘴里的温情。
可此时此刻,看着对方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看着那双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狼狈的身影,以及那一丝恰到好处的怜惜与自责,她发现自己所有的戒备与尖刺,都在这温润的声音中,被悄然抚平。
杨辰没有再多言,他弯下腰,从泥地里,捡起了那柄被红拂女奋力掷出、护在李靖身前的软剑。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丝帕,动作轻柔地,一点一点,将剑身上的泥污与血迹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擦干净后,他将剑递还到红拂女的面前。
“你的剑,很锋利。”
红拂女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柄恢复了寒光的软剑,又看了看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她没有接。
她不明白,这个男人,这个刚刚用雷霆手段屠灭了她所有敌人的王者,为什么会用这种近乎亲昵的姿态,为她擦拭兵器。
这温柔,比罗成的长枪,更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杨辰见她不动,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将软剑收回,挂在了自己的腰间,仿佛本就该是他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才仿佛刚刚看到不远处的李靖一般,转过身去。
“李靖先生,”他开口,称呼里带着一份客气的疏离,“我的部下,性子急了些,没有吓到你吧?”
这话,让李靖的心神剧震。
他看着杨辰,又看了看远处那如同冰山般的罗成。
性子急了些?
那摧枯拉朽的箭雨,那万军辟易的冲锋,那霸道绝伦的枪法……在这位主公的口中,竟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性子急了些”?
这是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蔑视。
李靖活了半辈子,自认阅人无数。他见过飞扬跋扈的权贵,见过心机深沉的枭雄,也见过礼贤下士的明主。
可眼前的杨辰,却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他将霸道与温柔,残忍与悲悯,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你甚至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这种无法被看透的感觉,让李靖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了一股寒意。
“有劳杨帅挂怀,靖……感激不尽。”李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对着杨辰,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
杨辰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片被定国军的铁蹄彻底清洗过的战场,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杨玄感派人追杀你,李渊在太原坐视不理,甚至乐见其成。”
“他们把你当成一颗可以随时丢弃的棋子,在这太原城里,玩着他们自以为高明的游戏。”
杨辰的目光,重新回到李靖和红拂女的身上,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
“只是他们好像都忘了。”
“这天下的棋局,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执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