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被“省委政研室”这五个字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低声的请示和汇报。云山别院的夜,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苍松翠柏的影子在灯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每一栋别墅都像是一座独立的王国,沉默而威严。
林默站在门外,神色平静,任由晚风吹动他的风衣衣角。他口袋里的那本账本,像一块温热的烙铁,不断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他不是来恳求,也不是来威胁,他是来递交一份考卷,一份让旧时代的王,在新时代的规则下,不得不作答的考卷。
几分钟后,警卫室的门开了,还是那个年轻警卫,只是脸上的警惕已经换成了一种混杂着敬畏和困惑的复杂神情。
“林处长,秦老请您进去。”他侧身让开路,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却不敢与林默对视。
一辆黑色的电瓶车无声地滑到门口,载着林默,穿过精心修剪的园林,驶向别院深处最核心的一栋别墅。车停在一栋中式风格的两层小楼前,门口挂着两个古朴的灯笼,光线柔和,照亮了门楣上“静心斋”三个字。
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管家早已等在门口。他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微微躬身,引着林默走进了小楼。
屋内的陈设并不奢华,满眼都是紫檀木的深沉色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墙上挂着几幅气势磅礴的书法,角落里摆着一尊青铜鼎,一切都透着厚重的历史感和不容置喙的权力底蕴。
秦振邦,这位曾经在省里权柄赫赫的“秦老”,正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他穿着一身素色的唐装,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仿佛对林博的到来浑然不觉,只是在老管家为林默端上茶时,才缓缓抬起眼皮。
“小林同志,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啊?”他的声音很慢,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与威压。“我这个老头子,现在只是一介布衣,怕是帮不上省委政研室什么大忙了。”
他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放下手中的书,这是一种无声的姿态,清晰地划分了主与客、长与幼的界限。
林默没有碰那杯热气腾腾的茶。他知道,这杯茶一旦喝了,气势上就矮了三分。他看着秦老,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秦老谦虚了。您虽然退休了,但您种下的树,如今都已是参天大木,依旧能为江东省遮风挡雨。”
秦老听出了他话里的弦外之音,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放下书,端起了茶杯,轻轻吹着浮沫。“年轻人,说话绕弯子,可不是个好习惯。上次在座谈会上,我就说过,有干劲是好事,但不能把根给忘了。江钢,就是江东省工业的根。这个根,不能刨。”
他这是在敲打,也是在警告。
林默脸上的笑容不变,他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做了一个让老管家和秦老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伸手探入风衣内袋,将那本牛皮纸包裹的、标注着“2005年”的硬壳笔记本,掏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紫檀木茶几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秦老的目光,终于从林默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上。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肉眼可见地收缩了一下。
“秦老,我这次来,不是来跟您探讨历史的。”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来给您看一样东西。您当年亲手栽下的树,如今不但遮风挡雨,恐怕也生了不少蛀虫。”
秦老的脸色沉了下去,周身那股从容的气场瞬间化为冰冷的威严。“林默同志,故弄玄虚,可不是一个省委干部该有的做派。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默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指,在那本笔记的封面上,轻轻敲了敲。
“2005年,8月。江钢采购科,以‘技术升级’为名,从一家名为‘汉德精密仪器’的德国公司,采购了一批车床配件,总价一千二百万马克。但据我所知,这家公司,早在2003年就已经被西门子收购,并停止使用原品牌。这笔钱,最终通过一家在维尔京群岛注册的离岸公司,转了三手,其中有四百万,落到了时任江钢副厂长,武建军同志的亲属账户上。”
林默每说一个字,秦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林默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秦老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已经绷得像一块铁。
这些细节,这些外人绝不可能知道的、被尘封了十几年的秘密,如今却被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你……”秦老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指着林默,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怒意和杀气,“你从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你这是在污蔑!是在构陷一位功勋卓着的老同志!”
“我是不是污蔑,您心里比我清楚。”林默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这本账上,还记着很多有趣的事。比如,2006年,为了拿到城南那块地,给市规划局领导的儿子在京城买了套房。再比如,2007年,为了平息一起安全事故,封口费就花了两百万。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够了!”秦老猛地一拍桌子,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溅出,在他面前的线装书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污渍。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老管家站在一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秦老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林默,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他这辈子,还从未被一个后辈如此当面折辱。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不想干什么。”林默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充满了蛊惑,“秦老,陈观已经被控制了。像这样的账本,他藏了十三本,从1998年到2010年,一本都不少。现在,都在纪委周正同志的手里。”
这句话,是致命一击。
如果说一本账本是构陷,那十三本账本,就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铁山。
秦老身体一晃,猛地靠在了太师椅的椅背上,眼神中的怒火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震惊和……颓然。
他明白了。全完了。陈观这个蠢货,竟然留下了这种东西。
他闭上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良久,才重新睁开,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审慎的平静。
“你想要什么?让我去纪委自首?还是想看着秦家满门,都被你这一把火烧个干净?”
“不。”林默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谁也看不懂的弧度,“秦老,我说了,您是江东省的功臣。改革,不是要打倒功臣,而是要请功臣,来做新时代的领路人。”
他将那本账本,朝着秦老的方向,推了过去。
“这份东西,不是状纸,也不是罪证。”林默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书房。
“这是我,代表省委,代表国企改革的未来,送给您老的……一份投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