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拨通,响了三声后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沙哑且毫无感情的男声。
“哪位?”
林默没有自报家门,他看着手中那份盖着红章的项目文件,仿佛在看一张通往深渊的地图。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开口。
“告诉金爷,他想要的那幅《风雨归舟图》,我找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那沙哑的声音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然后才再次响起,语调里多了一丝不易察 ? 的郑重。
“东西在哪儿?”
“现在,这幅画就在我手上。”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过,它是国有资产。我需要一个‘权威专家’,帮我们地方志办公室,做一次‘数字化扫描前的真伪鉴定’。”
他特意在“权威专家”和“鉴定”这两个词上加了重音。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像是在请示。片刻后,沙哑的声音回道:“明天上午十点,城南,清晖茶馆,二楼,‘兰亭’包厢。”
“我的人会带着正式的公函和画,准时到。”
说完,林默便挂断了电话,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他知道,对方听懂了。这场交易,必须披上一件合法合规的、绣着官方红字的外衣。
……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地方志办公室的门口,李鬼祟整了整自己身上那件最好的夹克,深吸一口气,表情庄重得像是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外交谈判。
他手里,捧着一个用黄绸包裹的长条形木盒,里面装着的,正是那卷《风雨归舟图》。
林默站在他身边,做着最后的“交待”。
“李主任,记住,你代表的是我们单位,是政府部门。到了那里,不卑不亢,按流程办事。把这份项目文件给对方看,说明我们的来意,就是请金先生这位民间收藏大家,帮我们做一次义务的学术鉴定。”
李鬼祟连连点头,把林默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紧张地问道:“林秘书,您……您不跟我一起去吗?”
林默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这种场面,当然要你亲自出马。我在市政府还有个会,就不陪你过去了。办完事,直接给我打电话。”
看着李鬼祟郑重其事地坐上单位的公务车,林默转身走向了自己的车。他当然会去,但他不能和李鬼祟一起去。他必须是那个藏在幕后的“小林”,而不是市长身边光芒耀眼的林秘书。
清晖茶馆坐落在城南一条僻静的老街上,青砖黛瓦,门口挂着两盏古朴的灯笼,看起来更像是一处私人宅邸。
林默提前十分钟到达,没有从正门进,而是绕到茶馆侧面的一个停车场,坐在车里,静静地观察着。
九点五十五分,地方志那辆黑色的帕萨特准时停在了茶馆门口。李鬼祟抱着木盒,像捧着圣旨一样,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林默这才下了车,从侧门信步走入。
茶馆内,曲径通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一个穿着对襟短衫的年轻伙计迎了上来,看到林默,只是微微点头,便引着他上了二楼,在“兰亭”包厢斜对面的一个雅座坐下。这里隔着一道珠帘和一丛翠竹,能隐约看到包厢门口的动静,却又听不清里面的谈话。
林默点了一壶碧螺春,气定神闲地看着窗外的风景,仿佛真的只是来喝茶的。
“兰亭”包厢内。
李鬼祟正襟危坐,在他对面,坐着一个体型富态的中年男人。
这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宽松的深色中式盘扣褂子,手腕上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紫檀佛珠。他胖乎乎的脸上始终挂着和善的微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就像一尊活的弥勒佛。
他就是金爷。
“李主任,是吧?幸会幸会。”金爷的笑声很爽朗,让人如沐春风,“市府办小林的朋友,就是我金某人的朋友。喝茶,喝茶。”
李鬼祟受宠若惊,连忙将怀里的项目文件递了过去:“金先生客气了。这是我们单位的正式公函,我们正在搞一个‘馆藏遗珍数字化’项目,想请您这位业内泰斗,帮我们掌掌眼,做个鉴定。”
金爷接过文件,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他的目光,落在了李鬼祟身边那个黄绸包裹的木盒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
“好说,好说。为政府分忧,为文化事业做贡献,是我辈应尽的义务嘛。”他笑着摆了摆手,“李主任,把‘宝贝’请出来,让我开开眼?”
李鬼祟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捧出画轴,在宽大的红木茶桌上,缓缓展开。
当那幅《风雨归舟图》完全展现在金爷面前时,包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金爷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那双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大,透出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的光。他几乎是扑到了桌前,却没有立刻用手去碰,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副白手套,一个高倍放大镜,动作专业而又虔诚。
他的手指,在那呈现出自然茶褐色的宋代宫廷细绢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穿越了千年光阴的质感。他的放大镜,在那霸道凌厉的“斧劈皴”笔法上,在那沉郁通透的墨色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李鬼祟坐在对面,大气都不敢出。他虽然看不懂画,但能看懂金爷的表情。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绝世猎物时的专注,是一种信徒看到神迹时的震撼。
“宣和宝印……李唐题识……庚子秋……”金爷的嘴里念念有词,声音都有些发颤。最后,他的放大镜停在了画卷左下角那个几乎已经完全剥落的印章残痕上。
他盯着那处残痕,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猛地抬起头,呼吸急促地看着李鬼祟:“李主任,这幅画……你们是从哪里得来的?”
李鬼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多年前一位市民捐赠的,因为……因为标签上写着是仿品,就……就一直在库房里放着。”
“仿品?!”金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那个印章残痕,激动地说道,“这是清代大收藏家安仪周的‘钱塘安氏’鉴藏印!哪个瞎了眼的蠢货,敢说这是仿品?!”
他激动之下,连粗口都爆了出来。李鬼祟吓得一哆嗦,不敢接话。
金爷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深吸几口气,重新恢复了那副弥勒佛般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再也掩饰不住那份狂热。
“好,好画啊!”他由衷地赞叹着,目光恋恋不舍地从画上移开,重新看向李鬼祟,“李主任,这鉴定报告,我写!扫描设备,我免费提供全套最高级的!我只有一个请求。”
“金先生您说!”
“在你们进行数字化扫描期间,这幅画,能不能……先放在我这里,让我临摹、研究几天?”金爷搓着手,眼神里充满了恳切,“我可以用我收藏的全套明代‘文房四宝’作为抵押!不,我把我这个茶馆都押给你!”
李鬼祟哪里敢做这个主,一时之间,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李主任,市府办的会马上要开始了,车在楼下等您。”
林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包厢里的人听见。
李鬼祟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哎呀,金先生,真不好意思,市里有急事。您看,这画……”
金爷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眼神意味深长。
“不急,不急。公事要紧。”他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好,放回木盒,亲手递给李鬼祟,“李主任慢走。鉴定报告,我三天内派人送到贵单位。至于研究的事,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李鬼祟如释重负,抱着画盒,连声道谢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只剩下了金爷一个人。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目光却穿过珠帘,落在了外面雅座那个年轻人的背影上。
林默付了茶钱,起身准备离开。
“那位小哥,请留步。”金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默转过身,看到金爷已经走出了包厢,正满脸微笑地看着他。
“刚才在门口说话的,就是你吧?”金爷缓步走来,上下打量着林默。
“金先生好。”林默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你就是小林?”
“是我。”
金爷的笑容更深了,他没有提画的事,反而像是拉家常一样问道:“年轻人,在哪里高就啊?”
“在市政府办公厅,给领导当秘书。”林默坦然回答。
“哦……”金爷拉长了声音,点了点头,“难怪,难怪。年纪轻轻,做事却这么老到,滴水不漏。今天这出‘官方鉴定’,唱得好啊。”
林默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金爷从盘扣褂子的内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林默面前。
那张卡片很特别,非金非玉,是用一整块沉香木打磨而成,上面只用篆体刻着“江南”二字,散发着一股幽静的清香。
“年轻人,你很对我的胃口。”金爷的弥勒佛脸上,笑容显得高深莫测,“我有些朋友,也喜欢品茶、赏画、聊些有意思的事。大家凑在一起,建了个小会所,就在西湖边上。有空的话,拿着这张卡,过来坐坐。”
林默接过那张沉甸甸的卡片,入手温润。他知道,这就是江南会的入场券。
“谢谢金先生。”
“不用谢我。”金爷拍了拍他的肩膀,眯着眼笑道,“是你自己,敲开了这扇门。”
说完,金爷便转身,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慢悠悠地下楼去了。
林默站在原地,摩挲着手里的沉香木卡片。他成功了,用一个完美的局,兵不血刃地拿到了这张价值连城的“投名状”。
然而,他脑中的【情绪剧本】系统,却在金爷转身的刹那,捕捉到了他笑容背后一闪而过的真实情绪。
那不是欣赏,也不是善意。
面板上,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冰冷的词语:
【猎获】与【评估】。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敲开了一扇门,而是主动走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猎场。
而他,既是手持门票的客人,恐怕……也是笼子里那个正在被估价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