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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那句沙哑的质问——“你……到底是谁?”——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余音在死寂中不断回荡。
万宝路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手术刀,试图将林默从里到外彻底剖开,看清他每一根神经的走向,每一块骨骼的构造。被一个陌生人,一个年轻人,一语道破自己耗尽十几年心血铸就的、最隐秘的荣耀与最致命的缺陷,这种感觉,不是愤怒,也不是羞辱,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看穿的战栗。
林默没有回避那道目光。他依旧站在原地,姿态谦和,仿佛刚才说出那番惊世骇俗之言的不是他。
“万总工,我叫林默,之前说过了,是一家工业历史杂志的编辑。”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来找您,是因为国内好几位机械工程领域的老教授,都提到了您的名字。他们说,如果您当年没有离开一线,我们国家在大型船舶发动机的曲轴精度上,至少能再往前走十年。”
这番话,半真半假。真是对万宝路技术地位的精准吹捧,假的是这个“杂志编辑”的身份。但此刻,身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林默展现出的,是同类才有的“嗅觉”。
万宝路眼中的锐利,缓缓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审视和困惑。他没有去追问是哪几位老教授,因为他知道,能说出“曲轴精度”这几个字的人,绝不是信口开河的门外汉。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于梦游的语气喃喃道:“0.01毫米……你怎么可能……看出来的?”
“我没看出来。”林默摇了摇头。
万宝路眉头一皱,以为自己被戏耍了。
“我是算出来的。”林默接着说,“您的设计太完美了,每一个零件的加工精度都逼近了理论极限。就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题,您用最精妙的公式,构建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答案。但您把所有的变量都理想化了,唯独忽略了‘时间’这个最朴素的变量带来的物理熵增。任何完美的系统,只要开始运转,就会因为摩擦和温度,不可逆地走向混乱。您追求的不是机械,是神迹。”
这番话,已经脱离了纯粹的技术范畴,进入了哲学的领域。
万宝路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林默,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孩童般的迷茫。
“神迹……”他咀嚼着这个词,眼神空洞地望向自己满屋子的收藏,“我只是……只是想让它们动起来的时候,能像图纸上画的那样,一丝一毫,都不要差……”
“所以您失败了。”林默的语气很轻,却很残忍,“图纸是静态的,是理想国。而机械的生命,在于运动,在于它与现实的每一次碰撞与妥协。您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却试图建造一座没有地基的空中楼阁。”
林-默说着,缓步走到了工作台前。他没有去碰那个精密的机芯,而是指向了玻璃柜里一个巨大的模型——一台德国mAN公司的船用柴油发动机的剖面模型。
“就像这台发动机,它的活塞和气缸壁之间,永远不可能做到零间隙。设计者必须精确地计算出在最高工作温度下,活塞环膨胀后与气缸壁之间的最佳间隙。小了,会拉缸;大了,会漏气。这种‘不完美’的间隙,才是它能咆哮着输出数万匹马力的前提。这是一种妥协的艺术,也是工程学的本质。”
万宝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目光落在那台他亲手复刻了三年的发动机模型上。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反驳。
因为林默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自己脑子里掏出来,再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更通透的方式,重新组合了一遍。
房间里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对峙的、紧绷的敌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特的、只属于技术人员之间的磁场。
“你……懂这个?”万宝路指着那台发动机模型,声音依旧沙哑,但里面的敌意已经换成了纯粹的求证。
“略知一二。”林默谦虚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德国人的东西,强在材料学和百年积累的工艺数据。他们的设计思路其实很‘笨’,就是用最好的材料,最精密的机床,不计成本地去堆砌性能。你看它的连杆截面,为了保证绝对的刚性,用了最传统的工字结构,冗余得像个傻大个。但你不能不服,就是耐用。”
他顿了顿,又指向柜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看起来有些粗糙的发动机模型。
“而我们当年的设计思路,就完全是另一个极端。材料不行,机床精度不够,怎么办?只能在结构设计上想办法。你看这个,是我们当年仿制苏联型号的‘红旗’发动机。它的连-杆,为了减重和规避应力集中,天才地设计成了变截面空心结构。这种设计理念,比德国人领先了至少二十年。但有什么用呢?热处理技术不过关,加工出来的连杆金相组织疏松,用不了三百个小时,必然出现金属疲劳,断了。”
万宝路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双原本死气沉沉的眸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迅速燎原。
“对!就是这个问题!”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压抑了十几年的话匣子终于找到了钥匙孔,瞬间被拧开了,“当年为了这个连杆的热处理工艺,我跟厂里那帮只知道算成本的蠢货吵了多少次!我提议,从德国进口一台高频淬火机床,他们嫌贵!我说那我们自己造,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带人攻关,他们说我好高骛远,影响生产任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激动得满脸通红,那股被压抑了十几年的怨气和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结果呢?他们用土办法搞渗碳淬火,深度不均,应力消除不彻底,造出来一堆废品!出厂测试的时候,一台样机当场爆缸,活塞带着半截连杆,‘砰’的一声,把车间屋顶都给干穿了!你知道当时李建国那个王八蛋说什么吗?”
万宝路激动地站了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枯瘦的手臂在空中用力挥舞着。
“他说,‘技术问题,要用发展的眼光看嘛!不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否定了我们自力更生的伟大成就嘛!’他放他娘的屁!那不是挫折,那是谋杀!每一台不合格的发动机流出去,都可能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
林默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万宝路需要的不是安慰,不是附和,而是一个能听懂他这些“疯话”的听众。
“还有那个变速箱!”万宝路又指向另一个模型,“齿轮钢用的是最差的45号钢,图纸上要求的研磨精度是七级,他们连八级都做不到!我提议用最新的数控滚齿机,李建国说,‘万总工啊,要相信我们老师傅的手艺嘛,人手打磨出来的东西,才带着感情’。我呸!机械讲的是精度,不是他妈的感情!最后交货的变速箱,挂挡的时候,声音跟杀猪一样,开船的师傅都说,开着我们的船,感觉屁股底下坐着一台拖拉机!”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房间里,再次陷入了安静。
那股喷薄而出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过后,剩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落寞。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坐回椅子上,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都过去了。红星厂都没了,还谈什么狗屁的发动机、变速箱……”
“不,有用。”林默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万总工,我来找您,不是为了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报道。我是想知道,一棵原本根深叶茂的大树,到底是怎么从根上开始烂掉的。您刚才说的每一个技术问题,背后对应的,都是一个管理问题,一个人事问题,甚至是一个腐败问题。”
“您追求齿轮啮合的零间隙,这是您的偏执,也是您的骄傲。而有些人,他们追求的是责任的零间隙——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别人。比如,用‘相信老师傅手艺’这种话,来掩盖他们采购劣质钢材、克扣研发经费的事实。”
林默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探针,再次刺入万宝路的心脏。
但这一次,带来的不是疼痛,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的震撼。
万宝路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林默。如果说刚才,他只是把林默当成一个技术上可以交流的“同类”,那么现在,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懂的,绝不仅仅是技术。
他懂自己。懂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所有不甘、所有愤怒、所有委屈。
“你……”万宝-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摸向桌子,想找水喝,却只碰倒了一个空了不知多久的茶杯。
林默转身走出房间,片刻后,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
他将水杯,轻轻地放在了万宝路面前。
万宝路看着那杯水,水面倒映着他自己那张苍老憔悴的脸。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水杯。
他没有喝,只是用手掌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温度。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林默,用一种近乎于托付的语气,轻声问道:“你真的……能把这些事,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