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不欢而散。
周良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仿佛刚才会议室里那番刀光剑影与他无关。他客气地与市委书记握手道别,又朝着夏清月的方向微微颔首,风度翩翩,无可挑剔。
只是,在他转身走出会议室的那一刻,那温润如玉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芒。
夏清月没有立刻离开。她静静地坐在原位,直到会议室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合上面前的笔记本。她的指尖,在笔记本的封皮上无声地划过,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林默已经收拾好了自己那一小片狼藉,低着头,准备溜之大吉。这种神仙打架的场合,他多待一秒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林默同志。”
夏清月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叫住了他。
林默身子一僵,转过身来。
夏清月站起身,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领,一边淡淡地开口:“今天的文件,整理得不错。以后开会,注意点,别毛手毛脚的。”
说完,她便迈开步子,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板,发出清脆的声响,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默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文件整理得不错”,这是在肯定他那张纸条的作用。“别毛手毛脚的”,这是在提醒他,今天的行为有多么危险。
这位女市长,连敲打和表扬,都用的是同一副冰山脸孔。
他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经被另一头更危险的猛兽盯上了。
……
市政府大楼,一间刚刚挂上“市委副书记办公室”牌子的房间里。
周良安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江州市繁华的街景,却映不出他此刻的真实心绪。
市委秘书长亲自为他泡好了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轻声说:“周书记,您刚来,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嗯。”周良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窗外。
秘书长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周良安一人。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他反复复盘着今天常委会上的每一个细节。从他进门,到他发言,再到夏清月的反击,每一个环节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除了最后那惊天动地的逆转。
夏清月不是没有脑子的人,但她的政治智慧,更偏向于阳谋和实干,擅长雷厉风行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种语言陷阱的泥潭里打滚。她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如此老辣、如此刁钻的破局之法?
除非,有人在背后指点。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打翻水杯的年轻人。那个笨手笨脚、满脸通红的年轻人。
是巧合吗?
周良安不相信巧合。在权力场上,任何看似偶然的事件背后,都可能藏着必然的逻辑。那个年轻人制造混乱的时间点,恰好是他向夏清月施压最关键的时刻,也恰好是那位工作人员续水的时机。
太巧了。
巧合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有意思。”周良安的嘴角,重新勾起了一抹弧度,只是这笑容里,再也没有了温度,只剩下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与冷酷。
他回到办公桌前,按下了内线电话。
“让市政府办公厅综合一处的林默同志,来我办公室一趟。”
半个小时后,林默站在了周良安的办公室里。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位新任的市委二把手。办公室宽敞明亮,装修简约而有品位,一侧的书柜里,摆满了各种文史哲的精装书籍,透着浓浓的书卷气。
周良安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得十分专注,仿佛没有注意到林默的到来。
林默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开口,也不乱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足足过了五分钟,周良安才仿佛刚刚发现他似的,抬起头,脸上立刻浮现出那标志性的温和笑容。“哦,是小林同志啊,快坐。”
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谢谢周书记。”林默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的新人见领导的拘谨模样。
“上午在会上,吓到了吧?”周良安放下文件,语气像是邻家大哥在关心后辈,“年轻人,第一次参加那种场面,紧张是难免的。以后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是,谢谢书记关心。我以后一定注意。”林默低着头,态度诚恳。
周良安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默。“我听钱秘书说,你之前在地方志办公室工作?还是名校的高材生。怎么会想到来我们江州这个小地方?”
林默的【蓝色剧本】瞬间触发,他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
“报告书记,我是江州人,父母都在这里。能回家乡工作,为家乡做点贡献,是我最大的心愿。”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情怀,又解释了动机。
“嗯,有这份心,很好。”周良安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小林同志,我看了你的履历,笔杆子很硬啊。正好,我刚来,有很多想法需要整理。过几天,市里要开一个全市干部廉政建设警示教育大会,我想亲自讲一讲。你呢,就帮我起草一份讲稿,怎么样?”
来了。
林默的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仅仅是一份讲稿,这是一份考卷,甚至是一份战书。
他如果写得不好,周良安有无数个理由把他退回综合一处,甚至可以给他安一个“眼高手低、不堪大用”的评价,彻底断绝他在夏清月面前上升的可能。
他如果写得太好,又会暴露自己的能力,让周良安更加忌惮。
最毒的是,这篇讲稿的主题是“廉政建设”。这种文章,最是四平八稳,也最容易出错。话说轻了,是思想认识不到位;话说重了,是无端指责,影射领导。其中的分寸拿捏,难如登天。
周良安这是阳谋。他把刀递到林默手上,看他敢不敢接,看他会怎么舞。
林默抬起头,迎上周良安那带着笑意的审视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和“诚惶诚恐”。
“周书记,这……这任务太重要了,我怕我水平不够,辜负了您的信任……”
“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周良安摆了摆手,笑容更盛,“我就是要听听你们年轻一线干部的声音和想法,不要有顾虑,大胆地写。写好了,是你的功劳。写得不好,有我给你把关嘛。”
他把话说得天衣无缝,堵死了林默所有推辞的可能。
林默“犹豫”了半晌,终于一咬牙,站起身,郑重地敬了个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走出周良安的办公室,林默的后心再次感到一阵凉意。这个男人,比赵立春那种莽夫可怕一百倍。他的每一次微笑,每一句温和的话语,都像一张编织好的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回到综合一处,副处长等人立刻围了上来。
“小林,周书记找你什么事啊?”
“是不是看你年轻有为,要重用你啊?”
酸溜溜的试探,夹杂着幸灾乐祸的揣测。他们都看到了,林默是从周良安的办公室出来的。在他们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夏市长的人,被新来的二把手叫去“喝茶”,多半是要敲打一番。
“没什么,书记就是随便聊聊,关心一下我们年轻干部。”林默打了个哈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而是打开了单位的内部资料库和省委的官方网站。他要做一篇讲稿,一篇让周良安无懈可击,甚至让他哑口无言的讲稿。
一个通宵。
林默几乎没有合眼。他将周良安过去五年内,所有能找到的公开讲话、署名文章、内部报告,全都翻了出来。
他那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
他不是在阅读,而是在解构。
他分析周良安最喜欢用的排比句式,他总结周良安最爱引用的典故,他甚至统计出了周良安在不同场合下,使用“同志们”、“但是”、“我认为”这些关键词的频率和语气。
渐渐地,一个立体的“周良安”形象,在他的脑海中被构建了出来。他仿佛能听到周良安的声音,能模仿他的笔迹,能预判他的思维逻辑。
他要做的事情很简单。
你的矛,我的盾。
用你的理论,来武装我。用你的思想,来构建我的文章。
第二天上午,当林默将一份打印得整整齐齐的讲稿,放到周良安的办公桌上时,他的脸上带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神情疲惫,却又透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
周良安拿起讲稿,起初只是随意地翻阅。
“……我们的一些干部,手中握着人民赋予的权力,却忘记了‘权为民所用’的初心,把公权力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这种思想的滑坡,是最大的腐败!……”
嗯,不错,有深度。
“……要建立一套‘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长效机制。‘不敢’靠高压,‘不能’靠制度,‘不想’靠觉悟。三者一体,缺一不可!……”
有点意思,提法很新颖。
周良安看得渐渐认真起来,他坐直了身体,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
文章的结构,是他最习惯的总分总结构。文章的论证,是他最擅长的正反对比论证。文章的语言,铿锵有力,对仗工整,是他最欣赏的文风。
这篇稿子,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关在书房里,苦思冥想一个星期才写出来的得意之作。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的心坎上;每一句话,都说出了他想说而未曾完全表达清楚的观点。
太满意了。
满意得让他感到了一丝诡异。
当他看到稿件的结尾部分,引用了一段关于明代海瑞的冷门典故来收束全文时,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因为这个典故,是他上个月在省委党校给青年干部培训班讲课时,即兴发挥讲出来的,当时在场的只有不到三十个人,也从未见诸报端。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刃般射向林默。
而林默,依旧是那副疲惫而恭敬的样子,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仿佛对自己投下的这颗深水炸弹一无所知。
周良安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份讲稿,而是在照镜子。一面能照进他内心最深处的魔镜。
这个年轻人,把他研究得太透了。透到让他感到了一丝……恐惧。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林默同志。”
“在。”
“你,很懂我啊。”